2000年3月28日,清晨六点,西安。
火车在铁轨上颠簸了一整夜后,终于缓缓驶入站台。我拎着简单的行李箱走下火车,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和北京不同的气味——干燥的尘土味,混合着远处飘来的羊肉汤和烤馍的香气。
站台上挤满了人。扛着编织袋的农民工,背着双肩包的学生,拖着行李箱的游客。广播里用带着陕西口音的普通话播报到站信息,声音在巨大的穹顶下回荡,像某种古老的咒语。
我来西安是为了采风。
英文专辑《Genesis》的录制已经完成大半,但中文专辑《华夏》遇到了瓶颈。我试着把周杰伦、陶喆、林俊杰的歌重新编排,加入更多中国元素,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不是技术,不是旋律,是魂。
金佚林院长在电话里说:“你的声音里有技术,有感情,但没有根。去找找你的根在哪里。”
根。这个词很重。对一个重生者来说,根在哪里?在前世的记忆里?在此生的经历里?还是在更遥远的、属于这片土地的血脉里?
我不知道。所以我来西安。这座十三朝古都,地下埋着无数王朝的遗骨,空气中飘着秦砖汉瓦的尘埃。也许在这里,能找到答案。
接我的是个本地朋友介绍的向导,姓陈,五十多岁,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戴副老花镜,说话慢条斯理。他在省戏曲研究院工作,专门研究秦腔。
“田先生是吧?”他跟我握手,手很粗糙,掌心有老茧,“听说您想听原汁原味的秦腔?”
“对。”我说,“越老越好。”
陈老师笑了,眼角的皱纹像地图的经纬线:“那您来对了。今天带您去个地方,保证您没听过。”
我们上了辆破旧的桑塔纳,车子在西安的老城区里穿行。
街道两旁是低矮的砖房,墙上刷着褪色的标语,梧桐树的枝桠在空中交错,把天空切割成碎片。
偶尔能看到城墙的轮廓,青灰色的砖块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
车子最终停在一条小巷口。巷子很窄,勉强能容一辆车通过,两旁是斑驳的土墙。陈老师领着我往里走,拐了几个弯,来到一扇木门前。
门没锁,一推就开。
里面是个院子,不大,铺着青石板,中间有棵老槐树,树干粗得两人合抱。
树下坐着七八个老人,有的拉着板胡,有的敲着梆子,有的端着茶碗。
最中间是个七十多岁的老者,光着头,穿件深蓝色的对襟褂子,正闭着眼睛哼着什么。
陈老师示意我别出声,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
老者哼了一会儿,忽然睁开眼睛,开口就唱:
“我主爷起义在芒砀——”
声音炸开的瞬间,我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那不是唱,是吼。从胸腔最深处爆发出来,嘶哑,粗粝,像砂纸在摩擦钢铁。
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砸在地上能砸出坑来。旋律很简单,几乎就是几个音高的重复,但那种生命力——那种从土地里长出来的、带着血腥味的生命力,让我动弹不得。
他唱的是《斩李广》。秦腔经典剧目,讲的是忠臣被冤杀的故事。
“拔剑自刎在厅堂——”
声音拔高,像刀锋划过天空。
老者的脖子青筋暴起,脸涨得通红,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那不是表演,是某种仪式。
他在用声音重现那个悲壮的时刻,在用自己的生命去体验另一个生命的终结。
院子里的其他老人安静地听着。拉板胡的手指在弦上滑动,梆子敲击的节奏像心跳,一声,一声,敲在时间的骨头上。
一曲终了,老者大口喘气,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茶水顺着花白的胡子流下来,滴在衣襟上。
陈老师这才走过去:“王老,这位是北京来的田先生,想听您唱戏。”
王老抬起眼皮看我,眼神浑浊,但深处有光:“北京来的?听秦腔?”
“对。”我起身鞠躬,“王老唱得太好了。”
“好什么。”他摆摆手,声音沙哑,“没气力了。年轻时候,我能连唱三场不喝水。现在唱一段就得歇半天。”
“但您的声音里有东西。”我说,“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声音。”
王老打量着我:“你是做什么的?”
“写歌,唱歌。”
“流行歌?”
“嗯。”
他笑了,露出一口残缺的牙:“流行歌……软绵绵的,没劲。你看我们秦腔,讲的是什么?忠孝节义,生死爱恨。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们那歌,讲的都是啥?情啊爱啊,腻歪。”
我没反驳。他说得对,但也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