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两日后，风和日丽，米高梅。

难得来的一个好天气，米高梅门口却挂了个“内有贵宾，暂停营业”的牌子，廖启明理了理身上的西服从车上下来，扬起一抹笑，在门口总经理的谄笑中踏入门去。

米高梅里的一切如旧，金碧辉煌，人群熙攘，到处都是奉承的笑脸，掩饰下心里的厌恶，廖启明接过一杯香槟，朝人群中的焦点走去。

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的日本男式和服，两三个是一片开怀的笑，跟一些高官们聊着天，仿佛都是一见如故的老朋友。见他上前，藤井川的视线略过陪笑的众人。

“藤井先生，幸会。”廖启明对他举杯，“啊，廖君！”男人穿过众人几步走到廖启明面前，上下扫视了一遍，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露出一个和善的笑，“果然是青年才俊，听闻你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科长？”廖启明点头，“好啊，真好啊！”

对上男人一脸赏识的笑，廖启明虽是一肚子疑惑，但面对四周游走的特务们，他只得陪着推托几句，从那些面露嫉妒的同僚们来看，倒是算获得了藤井川的初步信任。

宴会过半，在场的男士们也都打了一圈照面，廖启明退至角落，端着香槟扫视现场的众人，不动声色地寻找意图靠近藤井川的可疑人物。忽然，有一穿着日式军装的人跑上前去，对着藤井川的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下一刻，藤井川便拿起一柄银勺敲击手中的香槟杯，示意来宾稍作安静。“大家！”他笑道，“在下虽然出身大日本帝国，但对中国文化有着浓厚的兴趣。远在家乡时，就被中国的文化深深吸引，接下来，由在下来介绍自己的中文老师，也是在下的干女儿——樱子小姐！”

廖启明与人群一起鼓掌，顺着视线移至门口处，隐约的一抹红色身影却让他愣在了原地，几乎一下子屏退了所有声音，所有的人影都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小时前那笑着与自己吃完晚饭的妻子的身影。

脑海中电光火石间想起那日小陈说漏嘴的事，“樱子，樱花，日本......”

他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她，看着藤井川将手掌抚上她的头发，向众人介绍：“樱子是在下夫人的学生，夫人带她回家，在下也有幸领略到了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哈哈，藤井先生您真是言重了，以您这么恐怖的自学能力，我可不敢妄称为您的老师！”庄晓梅打趣道。

“唉...樱子你可真是生分了，平常在家里可不是喊我‘父亲’的吗？”男人低沉的话语一字一句敲打在她的心上，她自然明白，男人虚假的笑脸之下，是对她的一次考验，同时也是彻彻底底地将她贴上亲日的标签，她按下翻涌的情绪，在记者们的一片闪光灯下顺从地叫了一声“父亲”，男人满意地点头，算是放过了她。

庄晓梅匆匆退至一边，刚想端起桌上的香槟杯，就被人握住手腕带到了走廊上。

“晓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廖启明一向温和谦顺的脸上头一回出现这样不可置信的崩坏。

庄晓梅有些颓然地直视他的眼睛，还能有什么情况？你还不明白吗？我早就跟日本人搅合在一起了......她在心里无比自嘲地回复道，脸上却是面无表情，“他......藤井先生的确是我在日本留学时恩师的丈夫，我也没想到他今晚会出现在这里，更没有想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介绍我...”

对面男人的表情被隐在阴影里，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藤井......樱子？”廖启明突然出声，庄晓梅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继续低下头解释道：“那是，他给我取的日本名字，我......我不好拒绝。”

“是吗？”他的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突然转过话题，“你不是说晚上想吃我炸的炸酸奶吗？我们就不在这里长留了......跟藤井先生告个假，先走吧。”庄晓梅不知他心里又在谋划什么，反正自己来的这一趟就是日本人派来刺激他露出马脚的，思及此，庄晓梅点头挎上了男人伸出的手臂。

“父亲...”两人结伴来到藤井川面前，“其实我找启明还有点事，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藤井川鹰隼般的目光扫过两人，而下一刻却又换上了慈祥的假面，“这倒是我考虑不周了，没有一起邀请你们这对小夫妻......”

他又上前握上了庄晓梅的手，宛如一个慈父叮嘱道：“樱子啊，廖君我可是替你好好看过了，青年才俊，前途无量！你可要好好对他......”“是，父亲。”庄晓梅握紧了他传过来的纸条，应和道，“藤井先生，今天真是不好意思，改日我们一定登门拜访，好好请您吃一顿中国的佳肴！”廖启明也笑道，得到了藤井川的点头，两人便逆着人流向门口走去。

车内，两人相顾无言。

廖启明发动了汽车，看向前方踩下油门，“晓梅，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他的声音很轻，似乎是自言自语，庄晓梅将掌心的汗水几乎是要打湿纸条，平复呼吸回复道：“你说。”“你可以答应我......永远不要对我说谎，永远信任我吗？”不知是因为车内颠簸，男人的声音竟有意思颤动，庄晓梅安静地听着，忽而一笑，“你这，可是两件事......”

廖启明没答话，也没转头，只是一言不发地开着车，庄晓梅又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我答应你，从今往后，永远不会对你说谎，永远信任你。”

“那么你呢？你也能做到这两件事情吗？”她说完，突然话锋一转，转过脸盯着他，眼神是撕开伪装的凌厉，男人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当然，我答应你......”

“你从今往后，永远不会对你说谎，永远信任你.....”

......

“听说，你把我派给你的线人.....杀了？”同样是那间小小的茶室，对面的人却换了模样。

面对眼前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庄晓梅只得拿出自己的全部精力去周旋，她冷静开口，“是，是我杀的......谁让他太聪明，太会自我主张，不听长官的命令擅自作主。这种人，难道不应该杀？”话音刚落，她几乎就感受到对面化为实质的气场和压力，她努力平复自己恐慌加速的心跳，维持面无表情。

“哈哈哈......”不知对峙了多久，茶室内的沉闷气氛随着男人突如其来的大笑消散，“不愧是我最疼爱的女儿！这才是我认识的樱子，杀伐果断，大将风范！哈哈哈......这人就该杀，该杀！”

庄晓梅轻抿一口清酒，垂着头没说话。

如今自己走了这么一遭，却都引起了两边的猜忌怀疑，她不禁自嘲地笑笑，这样如履薄冰的生活，还要持续多久呢？属于她的明天又会是怎么样的呢？

她回答不上来，酒杯中的圈圈涟漪打散了她毫无表情的面孔，却打不散遮在她心头的阴云，风声渐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