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破了。”秦欢说道，她抚上琳琅的手，腕间绸缎的触感冰凉在掌心蜿蜒，不属于活人的温度。

“你是天策的人？”琳琅的眼中一瞬间有希望的火光闪烁，血月凄然，映着她脸上斑驳斑非残妆荧荧可怖，她顾不上这些，抹了把脸，只殷切地看着秦欢。

“……是。”

“那你有我夫君……不，尉迟嘉的消息吗？”

秦欢听过这个名字，那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早年就袭了爵，陪圣上巡过猎，可是如今山河破碎，东都之郎如丧家之犬，连秦欢都不知道明天与死亡哪个先到，一切名字都像风雪里坠落的残枝，轻飘飘，没有归处。

琳琅看着她的神情，眼底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指尖松开，又攥紧，腕间白绸被拽得起了褶。风雪夹杂着残灰，簌簌落在她的寿衣上。声音轻，却字字分明：“我姓安。”

“我和节度使……有点远亲，风头正盛时，与天策府的尉迟将军联姻，尉迟嘉，是我的夫君。但是如今你也看到了，节度使犯上谋反，我也因出身被牵连。”

秦欢喉咙发紧，低声道：“所以……你才……”

琳琅忽然打断，语气极轻：“忠义难全。”

她缓缓伸出手，指尖勾过自己腕上那道暗痕，像是抚着命运留下的刻痕：“是啊，我是安氏的女儿，却要做天策将军的妻子。节度使谋反，我父族罪大恶极，若不殉死，又如何安得下这半生的名节？所以，我饮了毒酒。”

琳琅遥想遇见尉迟家小侯爷，还是太小太小，三媒六聘，父母之言，也想过做一个宜室宜家的女子，以为后半生就此落定。

于是她缝嫁衣，针针线线，缝了二十四个结，藏了少女作弄未来夫君的俏皮心思，但没等到夫君亲手来解，他就奔赴战场。

琳琅也不明白呀，怎么突然就变天了呢，这才及笄，圣贤书读了那么多，忠义孝悌，兵临城下的时候，还是想着生，想着活下去。可是她等来的，只有一杯毒酒。

如今悠悠转醒，棺木松动荒冢冷寂，呜咽的风声穿过，天地一片死白，只有枝桠枯瘦，虬结如鬼手，在尸体上逡巡不去的乌鸦提醒着她这非阴曹地府，而仍旧是那个如无涯炼狱苦海的人间世。

琳琅缓缓起身，肩头寿衣一角垂落在地，白得刺眼。她将那层布料拢在身上，仿佛披着一袭冷霜。秦欢看了她一眼，忽然伸手去扶。那手指尚且稚嫩，冻得通红，却倔强得不容拒绝。

琳琅低低一笑，没有说什么。她们就这样一前一后，踏出残庙，走进茫茫风雪。

夜已深，天与地混为一色。脚步陷入雪里，留下一串浅浅印痕，很快就被风掩盖。四周荒凉到极致，唯有冢丘连绵，乌鸦被惊起，羽翅扑腾着掠过，留下一声声嘶哑的哀鸣。

秦欢咬着唇，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开口：“我要回洛阳。”

琳琅侧过脸，雪片落在她睫毛上，她只是静静看着。秦欢却鼓起勇气，语气急切：“我不能就这么走了。天策还在那儿，我的师兄师姐还在那儿，说不定……说不定他们有人活着，我要回去找。”

她声音因寒风而发抖，却带着不可动摇的执拗。

琳琅神色一滞，心底涌起一种说不出的酸意。她看着眼前这个瘦小的少女，身子摇摇欲坠，却偏要扛起千斤的执念，就像看见了几年前的自己。她抿紧唇角，正要开口劝，忽然风声里传来一阵异响。

雪地里没有脚步声，却有压迫感一点点逼近。雾色深处，影影绰绰浮出一个人影。枝桠在风里摇动，枝干枯瘦如鬼手，正好将他的身形切割成破碎的剪影。看不清眉眼，只见一袭墨色衣衫，仿佛同风雪浑然一体，随着枝影轻轻摇晃，分不清是人，还是一抹幻影。那道墨色的剪影立在那里，向琳琅遥遥一指：

“你，跟我走。”

那道人影靠近，动了动，缓缓抬首。看不清眉目，唯有那双眼，在墨色蒙面之下，冷得像一潭死水。他盯着琳琅，声音像是刀刃在风中划过，语调波澜不惊，只像在宣读一条规矩：“既已死过一次，从今起，你是石叁。随我去凌雪阁，自有接应。”

秦欢喉头一紧，下意识要喊：“琳琅姐姐——”

风雪忽地大了，枝桠间的剪影随风一晃，似真似幻。琳琅却没有反驳，只是低低垂下眼，唇角似笑非笑。白色的寿衣在夜色中翻起，像极了一面冷硬的幡。

秦欢心口骤然一缩。她看着琳琅，却不敢再开口。方才滚在舌尖的“琳琅”二字，被风雪生生压回喉咙里，化作一声颤抖的呼吸。

那蒙面人将目光从琳琅身上收回，转而落向秦欢。声音依旧平淡无波：“秦姑娘。”

秦欢下意识应了一声。

“有人托我传信，若秦姑娘得脱身洛阳，去雁门关。”

秦欢怔住，呼吸凝在喉间。她不明白，也不敢贸然追问，只能死死盯着那道模糊的黑影。

那道影子顿了顿，声音比风雪更沉：“秦川。”

秦欢猛地睁大眼，心头骤然一痛。耳畔只余风雪拍打的声音，天地广阔，唯这一句话，重重压在心口。

琳琅跟在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凌雪阁弟子身后，荒冢之上风声呜咽满目凄怆，她的思绪回到，那个多情的春日，穠丽的桃花开了一路，尉迟家小侯爷凯旋，洞房花烛，抱得佳人，白马银鞍红衣，整个东都张灯结彩，昭告着这段金玉良缘。

她不肯移开扇面，非要他作诗，先生教他那点诗文韵律在那一刻忘得精光，磕磕巴巴地对了一句：

“桃夭未堪卿娇妍，春风相顾不忍拂。”

她扑哧一笑，绣着连理鸳鸯的绸扇落下，露出一张雪团般柔嫩娇美的面庞，她唤我：

“夫君，唤我琳琅。”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尉迟嘉低喃着这个名字，想必他的妻，也是这样一位如藏于匣中琳琅美玉一般的姑娘。

定远将军府尉迟嘉由她一人住着，不许尉迟府上那些嘴碎的姑嫂妯娌烦扰她，她可以在府上练剑习武，看她喜欢的话本子，哪一日心血来潮，单身轻骑，云游四海，带着心爱的素月去北方草原上驰骋纵马，与牧民围着篝火跳舞，玩得尽兴了，隔了几个月才回来也是常有的事。

她本就是自由的鸟儿，尉迟嘉从不将她囚禁于这小小的将军府。

直到……她母族叛乱谋反的消息传来，尉迟嘉还未来得及将她送走，琳琅便喝下了毒酒，此番死过一回，身往吴钩台，整个天下之大，只有那里，能给她一个最后的，活下去的机会。从此以后，再无尉迟少夫人，有的只是凌雪阁的石叁。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琳琅，这只自由的鸟儿，终是，再不得于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