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陪小弟弟去了吗?她们不理她了?
饶是这个孩子从小听话懂事,早早地会帮大人烧火、还会自己烧水喝——煮饭大概也是会的,但家里的米都放在一个缸里,是有数的,她不敢动。就算是这样省事的孩子,她也不由地被自己的想象吓了去——
阿娘阿爹,她们不要她了!
她们要陪小弟弟去!
一股强烈的情绪作呕似的涌上她的喉咙,心像被什么大力捏攥着,难受得要命,她啜了小口水,舔了舔发咸的唇边,眼泪珠子滚到碗沿,再向下融入热气腾腾的水面。
盯着这画面,她忽而冷静下来。却又被门闩的抽动声惊动!
——是阿爹!
男人背后是躺在推车上的女人,还有些其它身影,影影绰绰地围绕着,进了睡的屋子。她飞快地挤进那些影子,她要见阿娘!阿娘被它们围在中间,阿娘怎么了?小孩用头顶着,不管不顾地冲到最先——她见到了,阿娘——
阿娘的脸是青色的,像大年初一那天的雪。她的眼微微闭着,像是睡着了一样。
但孩子看了一眼,就大声哭出来——
“阿娘,阿娘!”连她自己,恐怕也不知道在哭什么。
可那些影子,那些先前挡在小孩和阿娘之间的影子,它们都没有说话。阿爹也。男人沉默着,像是这个时候要走出去,抽一卷烟。
可怕的沉默。
猛然间,她又回到了那个阴暗的灶台前。地上是七零八落的笔画,一转头,阿爹搀着阿娘从大门进来——
娘是虚弱的,说不出话的,但她看向襁褓的眼睛里都是笑意。一旁的亲戚抱着婴儿,不断说些
“喜得贵子”的话,阿爹听得也笑没了眼,皱纹一根根立起。
她们都没有看她,小孩想,反而松了口气。
她叹一声气,倦极了似的。眼光忽瞥到哪一处,就再难转开:
“……”
那些灰!灶底下那些灰——
零落的、本是呼唤妈妈的字画上,凭空长出了一双眼睛。
这双眼映着阿娘雪白的脸,正是睁开的模样。
“呜呜呜——”
堆积的白光爆炸开,凌双猛得睁大眼,汗水从前额滑落到鼻尖,滴在胸前。梦中情景历历在目,但没过两秒,就被发电机持续的嗡鸣驱散,仿佛那只是一阵轻飘飘的噩梦,午睡刚醒时人没倒过的时差。
从大汗淋漓的午后,到三十年前幽暗的飘着雨的下午,所隔的也不过两秒而已。
凌双下意识掏出手机,屏幕还没按亮,就被放回口袋。
她戴上黯淡的被日头晒得越发无光的安全帽,朝工地深处走去。
酸痛一点一点在每次动作发出时积聚,情绪一点一点被磨平,又在单调的噪音中激发,延长,幻灭成尖锐的针头,往脑子里扎。
人就像块海绵,被包裹着向她来的一切。
日头沉西时,凌双整个从水里捞出来的模样,湿淋淋地在岸上行走。
几个男的路过,其中就有白天欺负人的——“三美?她是叫这个名吧。”凌双不经意想着,两条腿推着向前。被忽视的声音更加调高:
“多管闲事的娘们!”
“不知道从哪来的关系户,一个娘们不在家烧饭,整天就在一群大男人中间混,还有没有样子了……”
“小声点,她上次可是打了癞老四呢!”
凌双跟没事人似的,把这些话留给他们继续发臭。她一眼望见停在工地门口的电瓶车,动作终于带上几分急切。
被烤了一天的车垫烫烫的,坐上去屁股还得适应一下——凌双却是一点都等不得了,她发动车子,心飞到前面。
“小蛮!”
电瓶车上的人甚至等不及下车,小蛮一眼就认出了妈妈。她飞快地抛下脚边的石子,钻到妈妈怀里。
小小的人坐在车前的板凳上,被妈妈的双腿围住,书包挂在钩上有点挤着鼻子,不过一切还是很完美——
如果游源在,大概会点评一句:母女俩真像kangaroo,用上她刚学会、仅有的几个单词之一。
小蛮不知道袋鼠是什么,但不妨碍她在妈妈的保护里尽情舒展自己,她欢快的声音从底下往上传:
“妈妈!晚饭我想吃烤饼!”
“好啊,”凌双边盯着车况,边随口答应:“今天很开心吗?”小蛮不太主动开口,除非遇到特别开心的事。
“嗯!!”
“我交到了一个新朋友!”
小蛮的声音透着自豪和脆生生的快乐:
“她叫常开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