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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年画(1 / 2)

 第14章 年画 通往镇里的小路上人来人往,身挎滚圆鼓胀大包的是朝回走的,那包里定是塞满新衣新裤、烟花爆竹、糖果点心之类的年货。有需要备些精粉精米、冻鱼热糕的,背着太沉,大都开上四轮、摩托绕去走宽敞的大路。不时有车从孟锦年身边经过,车上的人还朝他喊着什么,好像问他是不是办了年货。他刚从别人家喝酒回来,有点醉,就胡乱挥舞几下手臂,飘飘悠悠往家走。没走多远有了尿意,他背对村子面向南,正解裤带,醉眼望到远处小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原野雪白宽阔,人们拥挤在一条小路上,被什么追撵捆绑着一般,怎么看怎么像机械的木偶。

孟锦年在一棵光秃秃的榆树下一边解决尿急问题,一边吧嗒嘴,想咂出点味道来。日子好过了,欠不着吃,却是吃啥都不香。刚刚那满桌子菜,只管惯性地往嘴里填,也不知吃了些啥,肚子撑得发胀,还觉得没吃饱。孟锦年系裤带的时候感到肚腹突然变空了,空成一个大窟窿,那些心肝肠肚都往窟窿里掉,难受得心慌气短,没着没落的。他就靠在树上喘粗气,摇头,晃荡,像一头受病的老牛。

歇过一阵,准备继续走,一抬头发现到家了。孟锦年稳住摇晃的身体,又抬头仔细看,看到镀了黑漆的镂空铁大门,红砖房,红铁皮门,确信已经到家。孟锦年晃晃荡荡进屋,躺在炕上,不见庆珍倒水来。往常,只要他喝了酒回家,庆珍就倒一杯糖水给他。喊了几声,还是不见庆珍,他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孟锦年醒来时已是黑天,屋里灯亮着,庆珍正和蒋家女人说话。他听见庆珍骂他,骂他瞎眼,蒋家女人说喝醉酒的人眼睛是花的,不碍事……他刚刚坐起来,庆珍就拽着他:“丢人的,快回家了!”他一时没明白,不可能啊,怎么能不是自家呢,睡之前他还看了一眼墙上的“福”字,和家里的一模一样,倒着贴的,而且都是去年贴的,还没换新的,已经发旧。当他四处打望发现这的确是老蒋家不是自己家的时候,就迅速下地,上下颠着摊开的双手,说不出话来。尽管通情达理的蒋家女人一再替他解释,现在家家装饰都差不多,走错门不奇怪,只是从茅房进屋看到躺着个人吓了一跳而已,他还是感到很难为情。他反复合摊开双手,一顿一顿地说:“这叫什么事……这叫什么地方……这叫什么日子……全都一样……”

在马兰店,除了死去的萧大眼镜,孟锦年算文化稍高的教师。民办教师照样种地,学校合并到镇,他就下地干活,彻底当农民了。那时日子苦累,倒是心里满腾腾的,有滋有味,实实在在。近年来种地、收割有机器,少干很多活,却也手脚不停,除了冬天,一天到头没闲着。儿女都成家立业,过得都不错,没啥可牵挂的。但他总觉得日子过得虚呼呼飘悠悠的,说不清少了什么。好像脚底下没根,浮在水上,被一阵阵风吹着,说吹到哪就吹到哪,而且吹到哪都一样。吃的一样,穿的一样,住的一样,就连跑外去看儿女们,听他们吹嘘的那些个不得了的公园,也都一个样。现在,马兰店大都是砖房,从外面看,大致差不多,红砖灰瓦绿窗,外面围一圈阳台,夏天养几盆花。屋里屋外装修时也像城里那样,刮大白,喷乳胶漆,铺地板砖,厨房打吊柜,安抽油烟机。也不知从哪年开始流行蓝铁皮瓦,开春时,房顶的雪化掉,整个村子瓦蓝瓦蓝的。开始还觉得好看,久看厌烦,抬头望到蓝天心里也生烦。人好像成了一块块坯,活在一个巨大的模子里,说被脱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还弄不清这模子是谁做的。

庆珍心里不得劲,回到家就问孟锦年:“眼睛花鼻子也堵?真是老不中用了,各家有各家的味呢。”孟锦年本就气恼,也不知气什么,或者谁惹的气,就是心里不痛快。他站在炕上对着墙上贴的“福”字粗声粗气说:“吃的一样拉的一样,放的屁喘的气怎么就不能一样味?!”说着,他摔了手里的烟头。

按以往庆珍的脾气,早就和孟锦年吵起来了。他们已经吵了大半辈子,谁也不让谁,鸡毛蒜皮也要吵闹。庆珍最近信主了,经常到后院老潘家聚会。庆珍嗓子好,上点年纪,声音仍旧通透。有时孟锦年躺在炕头,也能听见后院老潘家的歌声,那歌声里就有庆珍唱的。庆珍说是唱给主耶稣的,祷告、唱歌,心里踏实有主心骨,不管心里有什么烦闷,只要诚心祷告,耶稣都会帮忙的。庆珍劝过孟锦年好几回,不管庆珍怎么叫,在聚会的时候孟锦年都没有走向老潘家。

“大过年的,别闹腾。”庆珍捋着头发,尽量使自己心平气和。

“过年过年,年年过,有个什么过头?!”孟锦年声音很大,嘴里喷出的气息把“福”字吹得瑟瑟发抖。孟锦年就在“福”字的抖动中灵光一闪,心里某个地方产生了轻颤。在这轻颤里,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愉悦。可是,那感觉只是一闪即逝,怎么也想不起究竟是什么来到了脑子里。庆珍坐在一边唠叨,说如果不信主,早就被他气死了,是主救了她,才不跟他一般见识……

“闭嘴!”孟锦年大吼。

庆珍瞪眼盯着孟锦年,好一阵才把冲上来的火压下去,她转身出门,向后院走去。

孟锦年望着“福”字,一点点回想,眉头渐渐皱起来。他想起当年的房子是土墙,每年过年都称几斤很新的旧报纸糊墙。打几盆糨糊,摞好的报纸摊在桌子上,两个孩子一个刷糨糊,一个递报纸。他一边往墙上糊一边看报,看到有趣的新鲜事,就给孩子们念。年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经常干的事就是蹬着梯子给孩子们读贴在顶棚下面的报纸。他自己想看,孩子们也想听。糊了墙还要糊棚。糊棚是用非常新鲜的印花纸,糊的时候需要对花做边,一点不能错口,否则印花纸上的花就成了乱花。墙上棚上都糊完了,就该贴“福”字、对联、挂签,和现在的一样……想到这里,他终于想起让他心尖发颤的是什么了,眉头便舒展开来。是那些消逝多年的年画,究竟有多久有点算不清了。那是些连环画,图文并茂,色彩艳丽,红的蓝的粉的紫的……有《穆桂英挂帅》《红楼梦》《天仙配》《四郎探母》《西游记》《西厢记》《小二黑结婚》……那时候,镇上每年都有新的卖。画买回来不急着看,等贴到墙上,吃了年夜饭,才凑到墙上,用心尖一寸一寸舔,像在品尝从未尝过的美味,感觉比吃上一块鸡大腿还香。画一贴就是一年,每天早晨睁眼就看到墙上姿态各异的人,闭眼睡觉前还得看几眼才睡。画里每个人的姿态动作,穿什么颜色衣服,配什么首饰都刻在心里,图下的文字,每一行写什么闭着眼也能背下来。那时他就想,真是有能人啊,把孙悟空脸上的毛画得一根是一根,跟真的一样。还有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啊那些人穿的衣服,不仅新鲜好看,每个衣服褶子都像真的。贾宝玉身上的玉佩,碧绿透亮,走路时穗子随风飘动,好像就要从画上走下来似的。他更记得穆桂英的眼神,黝黑铮亮,充满力量,像只勇猛的鹰。就是这样的眼神,让他干活有劲,吃饭也香,天天精精神神的。

孟锦年知道镇上没有这样的画,早就没有了。女儿刚从城里回来没几天,在外打工的儿子这两天也要回来了。孟锦年就赶紧给儿子打电话,让他在城里好好看看,哪有卖这样的连环画的。他把能记住的一一说了一遍,说到画的名字,嘴唇由于兴奋而不停地哆嗦。

人上了点年纪有点像孩子,自从想到画,孟锦年就恨不得马上见到,每一分钟对他来说都是煎熬。他站在街道的高岗上,迎着寒风张望,明知儿子没打电话回来,是不可能出现在村口的,他还是固执地等。腊月二十五,儿子打电话回来,说车票已经买了,就是没买到连环画,跑遍了各大年货商场,东西都差不多,就是没看见一张那样的画。没有,根本没有。儿子还说,他记得那样的画原来也就一块五一张,倒不是贵贱的问题,是花钱也买不到。现在卖的那些画更好,纸厚,而且亮,比起原来的更精致。儿子明白父亲要的不是这些,还是商量说是不是买点其他的。孟锦年急得咳喘,对着电话大吼:“买不着,你个不孝顺的就别回来!”儿子赶紧安慰父亲:“再跑跑,说不定哪个旮旯就有呢!”

孟锦年自从想到画,脑袋就一根筋,越是听说买不到,越是想看看那画。好像没有画,这个年过不过都一样。整日整夜想画,想得脑袋里花花绿绿的,眼前不是出现贾宝玉就是穆桂英、杨四郎……而且,有时画里的人从画里走出来,向他点头招手,那画周身就带了仙气,将他整个人拖起来……忽而那画又闪闪发光,满屋灿烂。那些仙气和光芒在心中长久弥漫辉煌,整个人都是清爽亮堂的。他越发觉得家里必须有那样一幅画。

女儿把从镇里买回来的对联和年年有余、招财进宝、一帆风顺、观音菩萨之类的年画摊在炕上,她希望父亲突然看上哪张,忘了他想要的画。孟锦年却是越看越急,他摇摇头:“收起来,收起来。不贴这些,看够了。”

庆珍看到孟锦年嘴唇起了燎泡,天天闷头不说话,以为孟锦年为走错门这事放不下,非得买张谁家都没有的画贴上用以区别。庆珍劝孟锦年:“走错门也没啥,没谁说没谁怪的。”孟锦年突然发起火来:“你信你的主,我买我的画,少插嘴!”

“没见谁把穆桂英当主来信的。”庆珍终于忍不住气,把盆碗摔得叮当响,一边摔一边祷告忏悔,不停在胸前画着十字。火气还是往上蹿,话到嘴边不说出来憋得难受。庆珍满脸怒气,说孟锦年越老越糊涂了,一天不知道要干些啥,老了也不让人清静,真是要被折磨一辈子。气急的时候,庆珍还把孟锦年看作蛇,蛇就是魔鬼撒旦,蛇年还没开头就开始不顺。庆珍说一句,孟锦年就顶一句。做过教师的孟锦年吵架很有一套,骂人不带脏字,却让人听着心里极不舒服。争来吵去,有几次,庆珍端起簸箕(那里装满刚蒸好的年馒头)要摔,嘴里念着主的时候,簸箕就放下了。庆珍就那么端起簸箕又放下簸箕,反复几次,最后一转身去了西屋。孟锦年透过门玻璃看见庆珍把自己关在西屋,跪在地上祷告。约莫半个小时,庆珍从西屋出来,脸上的怒气消失了,现出柔和润泽的光,好像被洗刷一新,换了个人。她一脸的安详。

孟锦年火气却更大了,整个人被急躁拽着东走西窜,不知那气究竟从哪来。

“你倒是给我说说,你的主在哪,你见过吗?一天主主主……”孟锦年气得嘴唇哆嗦,在地上转了几圈,随手捧起身边的茶壶摔在地上,碎片四溅。有一年孟锦年和庆珍吵架,这样摔碎过一个茶壶,那时庆珍把茶壶碎片捡起来又摔了一次,孟锦年也跟着摔,最后庆珍拾回一块石头将碎片砸成粉末……

庆珍此时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片,继续揉一团弹性十足的面,好像茶壶碎裂从未发出过声响。孟锦年就捡起碎片又摔了一次。庆珍拈起溅到面团上的碎渣轻轻弹进灶火,慢条斯理地说:“你真该去信主了,明天我领你去,要不你不会过日子了。”孟锦年有些吃惊,见到庆珍的安详,火气却直蹿起来,他扑腾腾奔向门外,搬了一块大石头,骂咧咧地将那些碎片一一砸成了粉末。他也不知在骂什么,直到筋疲力尽。

儿子终于打听到一些收藏家那里可能有这样的年画,热心朋友帮忙在网上问,有的网店就有卖,只是价格高,肯定不是一块五,也不是十五块……儿子没说完,孟锦年对着电话大吼:“买,你给我买,钱钱钱,钱个屁!”儿子要做个孝顺儿子,就不说钱了,在电话里诉说他为这画所受的苦,车票只好改签,买到画大年三十能到家赶上吃年夜饭就不错了。孟锦年知道就要看见画了,又喜又急,对着电话直喊:“好好好,快快快……”

天短夜长,团年饭吃得尤其早。年三十早上开始忙活,贴对联的,放早鞭的。那些提前从仓房拎出来解冻的排骨、肥肠、煺毛的鸡、冻鱼、冻豆腐……摆满锅台。匆匆吃过早饭便开始准备团年饭,从早到晚,烟囱好像是一只只巨大的点不完的香火,一直青烟缭绕,家家户户敞开的门里,热气腾腾,香气冲天,在马兰店的上空持久盘旋。下午三点刚过,太阳已经偏西,手脚快的人家点燃了团圆鞭,一阵阵噼里啪啦,团年饭开始了。

孟锦年提着一长串大地红站在门口等他的儿子,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手脚僵硬,也不肯进屋。儿媳给婆婆说,公公想儿子想厉害了,比她还想。幸好,儿子的身影及时出现在街口,孟锦年准备好打火机,儿子刚拐弯朝着大门走来,孟锦年就点燃了爆竹,用一串震耳欲聋的红鞭迎接儿子,迎接那幅蓬荜生辉的年画。

饭桌上酒菜备齐了,大伙都围着刚回家的亲人问长问短。孟锦年就爬到炕头坐在桌上,他尽量耐着性子等儿子腾出工夫把画拿出来。

终于,儿子从包裹里抽出一个精美的金色纸筒。

“爸,这就是画。”

孟锦年脾气变得出奇地好,他笑呵呵地吆喝家人赶紧就座,天不早了,马上开席。家人纷纷落座,儿子身边宽敞了。

儿子把画从纸筒里拿出来,一点点摊在炕上,孟锦年就看了满眼的花花绿绿。真的是《穆桂英挂帅》,穆桂英穿戴的豫剧服饰和电视里的一模一样,她那飒爽的英姿还和从前一样,看了让人心里敞亮有劲。孟锦年爬过去用指肚轻轻触摸,嘴角就渐渐翘起。他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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