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夜,看似繁华,有五颜六色的光带和川流不息的车流,而黑幕之下掀开的,不过是霓虹失焦的晕染。
对于陈海风来说,那些闪烁的灯牌更像是明暗不一的灰色污迹,尤其是红色与绿色,在他眼中暧昧地混淆成一片难以名状的灰霾,就像书里描述的那样,是花骨朵枯萎的样子。
今天,这份与生俱来的“不同”终于被盖上了官印。
一份冰冷的解雇通知。
因视觉缺陷无法满足职业要求,彻底否定了他在色彩和构图上的所有坚持和努力。
他喜欢玩互联网,在网络上也有自己的自媒体账号,他是个摄影师,只不过......天生红绿色盲。
但这并不妨碍他在相机里留下美,他拍摄了很多照片,构图是绝对完美的,色彩是富有冲击力的,在他眼里,颜色是灰败枯槁的,不过在别人眼里,那就是和其他摄影师明显不一样的风格,他的作品富有张力,当初公司聘用他,也是因为色彩。
可惜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因色彩成名,却也因色彩一夜之间跌落神坛——起因是他接到了一个杂志摄影的任务,需要为女明星拍摄一组写真,在挑选服装道具的时候,他犯错了,甲方要求展现杂志主题的“红红火火”,他却无法辨认,同行早已眼红许久,故意不提醒,助手收了同行的钱,眼睁睁看着他挑了错误的服装,女明星感到疑惑,提出质疑后他当场傻眼了。
甲方很生气,因为场地是租的,费用很高,他在服装上浪费了大家的时间,自然得罪了不少人,片场的工作人员把情况流出去之后,网络上铺天盖地都是谩骂,说摄影师怎么可以是色盲?
而此时公司恰逢优化潮,所以,他被裁掉了。
相机包好似在他走出摄影公司的一瞬间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重。他背着它,像背着自己被判了死刑的艺术生命,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漂流。胃里的空虚感和心里的空落感一样强烈,等他回过神来,脚步已经停在了那条僻静小街的尽头。
家常面馆。
一块毫不起眼的招牌,暖黄色的灯光从玻璃门里渗出,在这冷清的夜里,像一块被遗忘的、正在缓慢凝固的琥珀。
推开门,风铃轻响。
由于是深夜,店里很空荡,只有一两张桌子还残留着客人离去后的碗筷。
空气里弥漫着食物冷却后混合着淡淡油烟和清洁水的味道,一种属于生活最底层的、疲惫却真实的气息。
柜台后的人闻声抬起头。
是那个总是沉默的厨师,兼老板,兼服务员,看起来年纪不大,眉眼间却有种被生活磋磨后的平静倦怠。
此人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围裙,正低头用抹布擦拭着满是油污的灶台。
陈海风:“老板,来碗面,照老规矩给我加点酸豆角。”
“快打烊了,今天的面不够做一碗,只能给你上半份,”厨师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沙哑,却没有不耐烦,“不过这里还有点剩的火腿,你要吗?”
陈海风点点头,习惯性地走向最里侧靠墙的角落。
那里光线最暗,能让他藏匿于阴影之中。
他卸下沉重的相机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像是卸下了一部分盔甲。
老板兼厨师没再多话,转身进了厨房。
很快,里面传来开火、烧水、下面条的声音,简单利落,像一套演练过无数次的动作。
他认识这个老板,名字叫桑叶,这两年他上班总是来不及吃饭,经常点这家的外卖,面都是手工做的,爽滑劲道。
桑叶一边忙碌一边老朋友似地和他寒暄:“今天怎么下班这么晚,我记得你平时八九点就手工了呀。”
陈海风轻笑着摇头,点起一根烟:“收拾了会儿东西,又叫了跑腿送到家门口,一抬头竟然快十一点了。”
“收拾东西?你这是......打算跳槽啊。”
“不,”陈海风没什么好遮掩的,大大方方地说,“我被裁掉了,解雇。”
桑叶下面条的动作顿了顿,隔着满是油污的透明隔板往那个小角落里看:“解雇?”
陈海风嗯一声:“没办法,新的一茬儿长起来了,老的留着没什么用。”
“那你还有心情吃面。”桑叶轻笑一声,熟练地用个漏勺把烫好的面从烧滚的一锅沸水里捞出来,上下一甩,然后丢进碗里,又去切火腿肠,按照老规矩给这位经常光顾他生意的顾客加了许多酸豆角,端着碗从后厨出来,轻轻把那碗刚出锅的面放在桌上。
陈海风拆了双筷子,搅和搅和:“还是这味道,没变。”
桑叶在他对面的凳子上坐下,也不急着关门:“以后打算去哪里啊?”
“不知道,”陈海风吸溜一口面条,“走一步看一步吧,先在家里蹲几天。”
桑叶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网上的那些事,我都看到了。”
陈海风诧异抬眸。
桑叶:“别听那些人瞎说。”
“摄影师是色盲,估计很多人都不接受,”陈海风说,“你不用安慰我,我心里有底。”
清汤,白面,酸豆角,火腿肠,铺着一勺炒得喷香的肉末,几片烫得碧绿的青菜叶不过在陈海风眼中,这些都是深灰色的。
桑叶:“你倒是坦然得很。”
“谁还没失业过呢,”陈海风道,“我也不是没想过这层窗户纸被戳破的那天,就是觉得......这一天来得比我预期中早一点。”
“你不难过吗?丢了工作,没收入,下个月可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