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林瑶带领着一众师弟师妹们北上前往小西洲,一路上山高水长,沿途风光渐渐由青山绿水、高大的乔木变成了沙丘黄土和低矮的灌木丛,出玄都、穿槐荫、过河洛,再经过西北最繁华的沁莲郡,当天众人歇在嘉兰关。
斜阳晚照,落霞如血,八百里嘉兰长城如同一条蜿蜒巨龙横在西北广袤无垠的土地上,远处是一望无际的黄沙,西风卷起烟尘滚滚、遮天蔽日,掀起城头龙凤日月旗的旗角,轻轻拍打着那天下最清绝冷艳的女子的肩头,她伫立在古城城头,宛如一朵盛放在干涸土地上的百合花,纤纤袅袅,虽柔弱却不曾被狂风吹倒,腰间三尺长剑恰如那一身铮铮傲骨,宁折不弯,柔和眉眼间暗藏与生俱来的孤傲。
望着前方未知的旅程,孤零零飘荡在塞北古城,听着大漠黄沙中驼铃叮当,远离了功名富贵地,繁华温柔乡,远离了那个让你忧心、让你揪心,却无时无刻不在牵肠挂肚的人,不知此时此刻你又在想些什么?
或许你需要一段时间去冷静一下,寻找到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毕竟你还那么年少,那么的豪情万丈,那么的不知天高地厚,你无时无刻不想着逃离那个人身上的灿烂光环所笼罩之处,逃离他的羽翼所能庇佑之处,逃离他的目光柔软触及之处,在这里,或许没有人知道你是他的徒弟,或许你这柔嫩倔强的小草可以逆风生长,然后,再次站在他面前时,有些东西才会不一样吧……
临近小西洲,嘉兰关的百姓为了抵挡风沙,房屋建造也偏向西域风格,多采用参杂石块的泥土和胡杨木,墙体厚而结实,屋顶多为圆顶或平顶,土黄色、高高低低的建筑,与远处的沙丘、峰峦融为一体,漫漫黄沙一望无际,烟尘浩荡、天沙相接,灿烂的落日毫不吝啬地抛下万道金线,戈壁荒漠每一寸角落都染上了明亮的金色,风吹过耳畔仿佛神明在吟唱,人仿佛变成了这片粗犷天地里的一只蚂蚁,一粒沙子,想虔诚地跪在明亮到刺眼、宽广到震撼的大地上,朝拜这神秘奇诡的大漠……
酒楼中几个人边喝酒边议论纷纷。
“你说,大师姐在那儿站半天了,想什么呢?”
“肯定是看边关美景了,好不容易来一次,师姐最喜欢画画了不是?”
唯独那小师妹托腮不语,这会儿皱着眉头打断了两位师兄的谈话:“你们说得都不对!”
江旭东看向她:“飘飘,何以见得呢?”
尹飘飘一脸严肃,拖长了声调,众人皆凝神细听。
“依我看来,大师姐她肯定是在想——哪里可以找到黄泉宝藏!”
满座皆绝倒。
赵子凉忍不住问道:“小师妹,你因何有此高见呢?”
尹飘飘随手抽出压在自己碗碟下的一张纸,翻过来展示给两位师兄看:“这不就是咯,上面说嘉兰关外的八百里金沙滩上有一座皇陵,里面埋藏着黄泉宝藏啊!”
这时,过来添茶的店小二顺手拿她搁在桌子上的那张纸当了抹布,托着铜壶嘴倒茶,急得尹飘飘大喊:“啊!你干什么,我的藏宝图啊!”
小师妹的狮吼功不同凡响,吓得店小二一哆嗦险些失手烫到脚面,惊魂未定地看着忽然发神经的少女,最后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哭笑不得地解释道:“姑娘你说这个啊,”他指着那张纸有些忍不住发笑,但强行正色,“这哪是什么藏宝图啊,不过是我们客栈老板的小儿子画出来玩耍罢了,您瞧,那边还有一大堆呢,他画完扔的哪哪都是,老板娘为了避免浪费让咱们收起来擦桌子咯。”
尹飘飘一下子泄了气,瘫坐在椅子上,两手无力地垂落,下巴抵在桌面上,小脸像一只小包子。
两位师兄见她如此模样并不稀奇,早就习以为常了,这位小师妹今年才十二岁,有些异想天开属于正常现象,毕竟他们两小时候也一样清澈愚蠢,看见街头小广告就忍不住去尝试,认为自己就是气运之子,一定可以拔得头筹,结果每次都是花光了身上最后一个钢镚落得个空手而归,倒是举办各种花边活动的店家赚得盆满钵满。
尹飘飘是尹星灯最小的徒弟,是九年前,林瑶和师父出门游历的时候捡回来的,不知道是被父母遗弃的还是不小心走丢了,彼时林瑶也还很小,见了这小宝贝十分喜爱,问尹星灯可不可以留下她陪自己玩?
国师有些哭笑不得,哪有把人家孩子留下来当玩具的?好言相劝一番才带着一大一小两个活宝去了附近的县衙登记,谁知一连在陶城住了两个月都没人来认领,尹星灯颇为苦恼,倒是林瑶,跟那小孩打成一片,两人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但凡尹星灯说一句要带她去找亲生父母,一大一小就跟出殡一样,大的嘤嘤抽泣,小的嚎啕大哭。
林瑶红着眼眶拽着尹星灯的袖子泡蘑菇:“师父,您都有那么多徒弟了,再多收一个也不多呀,师父~”
偷偷跟小孩使眼色,还打谅尹星灯没看见呢,小孩也是小精豆子,迈开企鹅步扑上来抱住尹星灯的小腿,奶声奶气道:“狮虎~”
尹星灯扶额:“什么叫多一个也不多,我又不是买菜呢……”
后来给孩子起名字,林瑶笑嘻嘻道:“师父你看她,抱起来轻飘飘的,像片羽毛一样,就叫‘飘飘’吧?”
难得见徒弟如此开心,尹星灯也是心情爽朗,对她从来都是有求必应,于是点头道:“好啊,那姓什么呢?”
林瑶想了半晌:“不如就跟师父姓吧?”
尹星灯微微皱眉:“为什么要跟为师姓?”
“因为我喜欢师父的姓氏啊,但凡在别处听到看到同姓的,总是觉得很亲切呢!”
可惜不过匆匆九载,当初那个爱屋及乌,连师父的姓氏都另眼相看的少女,早就在日复一日的清修之中忘记了儿时温馨美好的种种过往,她终究是长大了,不复从前模样,丢掉了天真烂漫,变得冷静睿智;丢掉了恣意妄为,肩负起了泽披苍生的重任,更可叹的,是把那个曾经她自己也以为重要无比的人丢在了如水光阴的彼岸,她只顾着一往无前,与当初天真快乐的小女孩越距越远,若那女孩儿能跟现在的林瑶对话,恐怕会幽怨地诘问她一句——你怎么就不管我的师父了?
尹飘飘看到大师姐下了城楼,欢呼一声,蹭一下站了起来,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飞下了楼,这一路狂奔只顾着找大师姐,却忘了看路,下到一楼最后一级台阶时与一人撞了个满怀,顿时眼冒金星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亏抓住了楼梯扶手,紧接着耳畔就响起了一声吼叫,如同发怒的狮子一般,那吼叫声直撞人的耳膜,尹飘飘几乎都要失去听觉了,痛苦地捂住了耳朵,就见临近几桌的茶壶酒碗竟纷纷出现了裂痕,生生被这惊世骇俗的狂笑声震碎了,这是何方神圣啊!
尹飘飘惊疑不定地抬头看去,只见眼前站着一个彪形大汉,长得跟庙里的金刚一般,魁梧地如同一座宝塔,溜光的脑袋,连鬓的络腮胡,满脸凶巴巴的横丝肉,一双眼睛冒着凶光,仿佛一只伺机而动要咬人一口的狼狗,他穿着短布的直裰,手里擒着一根两头月牙的铲杖。
尹飘飘不由自主看向了这人的头顶,发现他头上有九个小圆斑,三个一组排成一列,深感好奇:“咦,你头顶的小圆点是什么?还有,你为什么要吼那么大声啊?”
尹飘飘问完这句就感觉不对劲,因为一楼的客人都已经抱头鼠窜了,二楼的客人不敢下楼梯,哆哆嗦嗦都往回跑,有的打算跳窗户,有的躲进了包间里瑟瑟发抖。
眼前那光头大汉笑得越发张狂,如同敲钟击鼓一般,一横手中禅杖,上面的铜环哗啦啦作响,上下打量了一眼眼前白白净净的女娃娃,目中流露出惊喜之色,又爆发出一阵狂笑:“想不到这等穷乡僻壤还有如此姿色的小娘们儿!我说丫头,相识就是有缘,不如你跟洒家回去,给我做个压寨夫人可好?”
尹飘飘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叫压寨夫人啊?”
“哈哈哈哈……这么傻的丫头,你家里人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出门的?压寨夫人就是做我的婆娘咯!小丫头,这回你听明白了吗?”
凶僧金刚鬼在嘉兰关一带为非作歹多年,每次一说这话那些大姑娘小媳妇无不吓得花容失色瘫软在地,正满心欢喜地等着这小娃娃吓得哭爹叫娘,没想到对方非但没有如自己预料中那般晕厥过去,反而一脸严肃认真道:“不行的,师父说了,不能随随便便给人做娘子的,做娘倒是可以……”
金刚鬼反应过来火冒三丈,他堂堂沙漠飞鹰居然让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给调理了,这要传出去面子里子都没地方挂了。
“臭丫头你是活腻了!看铲取你!”
说着抡起手中月牙铲就朝尹飘飘脖项砍了过来,尹飘飘见状目露喜色,好久没打架了还是怪想念的!
手中金光一闪,一把长剑祭出,哐当一声,剑铲相撞,那看似纤细脆弱的长剑居然架住了来势汹汹的厚重禅杖,眯在二楼悄悄观敌瞭阵的食客们也是震惊非小,眼前一幕简直就跟蚂蚁斗大象一样,那黄衣小姑娘就像一只娇小瘦弱的奶猫,而那身高过丈的凶悍和尚活像深山里爬出来的大狗熊,两人体型相差悬殊,那和尚若是一把抓住她,估计能直接将这小姑娘当场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