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道:“说是家里穷。”
六丫扯了扯嘴角:“穷?这天下穷人多了,莫若都把妻女卖了?”
掌柜的点头道:“可不就是,何况,他连妻女到底卖到哪家都不知道,可见以前就没想着赎的。”
六丫一起的仆妇接口道:“他只说穷,也不知说的是否属实,便如六丫当年,便是因为男人宠妾灭妻,被卖的。”
掌柜又点了点头:“贵客这话说得很是,他一个瘸子,娶了媳妇就该千恩万谢了,却又把妻女卖了,看着着实不是个好的。”
六丫惊讶道:“瘸了?”
众人正说着话,却见街角那叫花子动了动,露出身边一根木杖。
掌柜的道:“可不就是个瘸的嘛。”
六丫笑了笑:“居然瘸了。”
一起的仆妇道:“六丫,一个叫花子,有什么好看的,咱们且去再逛逛,夫人赏你许多银子,你也别总藏着,总该给自己添置些行头。”
六丫笑道:“你只说夫人赏我,却不说自己也得了赏。”
仆妇笑道:“我再得了,也比不得你,你家小丫跟着格格学认字,认好了,格格也有赏……”
掌柜的看着三个仆妇边说边笑着走远,总觉着六丫这名儿在哪儿听过,无意转头看到街角的叫花子,掌柜的眼一亮,一阵风似的跑过去,踢了那叫花子一脚:“要饭的,你再说说,你那被卖的媳妇叫什么?你那女儿叫什么?”
叫花子动了动,“饿得没力气说话了。”
掌柜的呸了一声:“行了,爷一会赏你个饼。”
叫花子一下来了精神:“我那媳妇叫六丫,女儿叫小丫,被贝勒府买了去……”
掌柜的一下笑出了声儿:“你说你夫妻情深,当日生离死别、依依不舍,你媳妇但凡知道你来京,必会接了你去贝勒府享福?”
叫花子道:“一准的事,我媳妇当年在家,最是听话不过。”
掌柜的问道:“我看你也四十多了,你媳妇多大?”
叫花子不乐意了:“我只二十多岁,哪有四十。”
掌柜的乐坏了:“那你媳妇也只二十几?那你卖妻女时,女儿多大?”
叫花子嗓子里咕哝半晌,不肯说。
掌柜的又踢一脚:“不说,可没有烧饼。”
叫花子无奈:“三四岁。”
掌柜的哈哈大笑:“一个三四岁的小丫头,能卖几个银钱?你既夫妻情深,怎么连心爱的女儿也卖了?”
叫花子嚷道:“一个赔钱货,不卖了,留着作甚。再说,那买家出手大方,我若不卖了她,她能过好日子?”
掌柜的道:“买一个三四岁的小丫头,出手又大方,你当时就不怕她被卖到了下三滥的地方?”
叫花子道:“我那小妾说那买人的看着不像妓馆的……”
“小妾?”掌柜的一脚踢在叫花子身上:“何着,你这么久都在骗大伙儿,原不是你穷得卖了妻女,居然是宠妾灭妻。”
周围见掌柜方才跑过来的众人,早支楞着耳朵听了个全,此时听着这话,全都笑坏了。
“宠妾灭妻,活该你落得这个下场。”一个小摊贩骂了一声。
“不卖了妾,却把结发之妻卖了,品性不是个好的。”一个老汉摇头。
“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当初有钱蓄妾,却卖了妻女,如今沦落街头,讨饭为生,天理昭彰,不外如是。”一个布衣书生摇头晃脑,对于叫花子的下场显然一点儿不同情。
不远处一个坐在摇椅上晒太阳的老翁叹道:“这便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回头冲着站在身边的中年人便是一拐杖:“你那个小妾,回去好生管教,若不然,老头子我打死你。”
中年人咬着牙嘶嘶呼痛:“爹,儿子也没宠着她呀。”
老翁恨道:“你总说她是大户人家的丫头,比平常人家的小姐还有见识,但凡儿媳妇有的,她都有,你今儿看看这叫花子的下场,你再想想自己,你就不怕以后也落得同样下场?儿媳妇是没有什么颜色,可儿媳妇却是个老实的,这叫花子以前成日家说他媳妇是个听话肯做事的,这和儿媳妇像了个十成十,我若不护着儿媳妇,你必让小妾欺负了她,你个忤逆子,你以后若再敢宠着那个妾,我就把她卖了。”
中年人苦着脸:“爹,儿子那个妾有身孕了。”
老翁想了想:“生下来就交给儿媳妇养着,那个妾,你别成日家跟养着个小姐似的,以后让她干活儿,让儿媳妇好生歇歇。”
中年人还未开口说话,街上一个看热闹的行人点头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还是老人家有见识呀。”
老翁打椅上起身,抱拳与行人互行一礼,呵呵笑着与他寒暄,说着治家的一些心得……
布庄掌柜弄明白了事情缘由,心满意足地打人群里挤了出来,边走边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果然,人在做,天在看呀,现世报,现世报!”
想着方才那个脸色红润、衣着簇新的贝勒府年轻仆妇,再回头看看干枯老朽,须发纠结,破衣烂衫脏得看不出个人样的叫花子,布庄掌柜对于自己的人生准则更坚定了,他这辈子,一定要多做好事善事,平日治家更要多听老人之言,不可让美色迷了心窍,让银钱迷了眼……
二、
六丫回到贝勒府,神智前所未有的清醒,心情前所未有的舒畅,曾经堆积在肺腑间的郁气也全都消散一空,她也没想过要帮那个男人一把,当日一卖,夫妻之情早已断尽了。
日子一日一日地过去,小丫跟着格格一日比一日更有见识,六丫只把对夫人的感激全化作干劲儿,日日打扫花园子,风雨无阻。
等六丫的银钱积攒到百两之时,却听说夫人病倒了,而且,这一病就是许久,六丫日日在花园子里打扫,却再不见那个美得像个仙子一样的夫人来逛花园子。
六丫想了想,取出五十两银子去京中的寺庙布施,求庙里的大师为夫人点了一盏长命灯,并许诺以后年年必来上香。
不久,贝勒府升级为郡王府,贝勒爷成了王爷,夫人成了福晋。
那一日,六丫照旧跪在地上一点一点擦拭着青石砖,却听一个小太监来传,说王爷要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