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的雪,已连绵下了三日。
青篷马车碾过官道积雪,发出吱呀轻响,如同命运齿轮缓缓转动的预兆。车内,一盏琉璃灯在壁角摇曳,映着年轻人清俊的侧脸。
云谲裹着件月白鹤氅,指尖划过书页上《洗冤录》三个墨字,目光却投向窗外。远处玉京城郭的轮廓在雪幕中若隐若现,巍峨城墙之上,灯火璀璨如星子坠落,几乎要灼伤人眼。
“朱门绣户,玉馔金瓯。”他轻声自语,气息在寒冷中凝成白雾,“不知这煌煌盛世之下,埋着多少冻死骨。”
一阵冷风卷入,他掩唇低咳起来,苍白的颊上泛起病态的薄红。车夫连忙将帘子掖紧些:“先生,就快到了。这玉京的冬,可比咱们南边厉害多了。”
云谲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一枚白玉棋子上冰凉的刻痕——那是他棋局中的“将”,亦是他的决心。
城门守卫查验文牒时带着惯有的倨傲,目光在云谲素净的衣袍上打了个转。
“何处人士?入京所为何事?”
“晚生江南道人,姓云,单名一个谲字。”云谲递上文牒,语气温润如水,“应竹心书院之邀,前来讲学。”
守卫瞥见文牒上某位大儒的印鉴,态度稍缓,却仍嘟囔:“这般天气,读书人不在家烤火,偏往外跑...”
“正是风雪凛冽,才更显求学之心诚,不是么?”云谲微微一笑,眸光却似冰刃,不经意间已将守卫腰间令牌的纹样、靴边沾染的泥色尽收眼底——城南赌坊特制的红泥,与这身官服可不甚相配。
守卫莫名一凛,竟不敢再问,挥手放行。
马车再度驶动,碾过青石板路。云谲垂眸,将方才所见存入脑海万千信息中的一格。玉京,便是由这些细碎的欲望与腐败堆砌而成。而他,正是要来此做那推倒第一块骨牌的人。
竹心书院隐在城南僻静处,白墙黛瓦被雪覆着,唯几竿翠竹探出墙头。云谲才下车,便见一人执伞迎出。
“总算到了。”云溯接过弟弟的行囊,替他拂去发间落雪,“路上可还顺利?我备了姜茶,一直温着。”
云谲望着兄长关切的神色,冰封般的目光稍稍融化:“劳兄长挂心。一切安好。”
书院厢房内,茶香氤氲。云溯斟茶时状似无意道:“三日后,安国公府设赏雪诗会,给书院也递了帖子。我知你不喜应酬,但...”
“但这是打入玉京交际场的好机会。”云谲接口,指尖轻叩桌面,“安国公是太后娘家,权倾朝野。兄长放心,我自有分寸。”
云溯叹息:“我只望你谨慎。玉京不比江南,这里的水太深...”
“水浊,方好摸鱼。”云谲轻笑,眸中却无笑意,“兄长可听过近日京中传闻?那位执掌吏部考功司的刘大人,似乎正暗中清查几位国公门生的旧账。”
云溯神色微凝:“你人还未至,竟连这都...”
“风声鹤唳之时,正是有心人布局之机。”云谲望向窗外雪幕,“这场诗会,来得巧了。”
三日后,安国公府“梅雪苑”内,暖香融散寒意,红梅映雪胜血。
云谲一袭青衫置身华服宾客中,并不起眼,却已有数道目光落在这位新面孔上——不仅因他清逸容貌,更因他身侧是近来颇得圣心的云溯。
“那位便是云大人的弟弟?听说是个病秧子,倒看不出...”
“江南来的才子,据说过目不忘...”
细语声中,云谲泰然自若,目光却如猎手般巡梭。他的视线掠过谈笑风生的公侯、故作清高的文人、掩袖私语的贵女,最终定格在角落。
那人一身苍色宽袍,衣摆沾着些许丹砂似的红渍,正独自倚栏。修长手指间把玩着一只白玉杯,眼神却不在酒上,而是锐利如鹰隼般扫视全场,仿佛这不是风雅诗会,而是罪案现场。
“那人是谁?”云谲低声问兄长。
云溯瞥了一眼:“苏明澈。皇室远支,是个...怪人。钦天监挂个虚职,却整天混迹刑案现场,据说验尸手法比仵作还老道。安国公府竟也请了他。”
正说着,忽听一阵喧哗。一位锦衣公子正高声点评一幅雪梅图:“...笔墨虽工,却失之匠气,少了梅魂傲雪之神韵!”
众人附和间,却听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非也。此画妙处,正在于‘无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