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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到戌时,天已全黑。
稀碎的雪,揉进凛冽的风里,纷纷也落落。
这雪已下了三天三夜,所见即银装素裹,茫茫然,天地相连同色。
风起了,还未撼动枯枝上的积雪坠下,处处是冷意与寂然。须知黑幕已至,本该令人慕光渴暖,若是旅客行人便觉得更甚如此。
保定城乃边关第一城,本就易入冬,现下与往年没什么不同。可若是越往里去,天就仿佛越早,因而也瞧着越发亮堂,满城灯光大盛,亮如白昼,竟连朔白飘雪都变得不值得一提起来。
保定城地处关内外之要道,古来就是通商之路,因行商带富,又易招商旅聚集,故而城内多华美包帐和气派楼宇,热街闹市之多堪比江南一带。可像今日这般燃彻黑夜之举,就算是关东第一富商见了,都难免要称上一句何必浪费,可你若是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便也不觉得奇怪了。
如此大规模阔绰手笔,不为别的,自然是因今日是保定侯之子齐翎的成婚之日。
齐家往上数代历来均出人杰,也曾位列人臣,说一句名门望族也不为过。到了保定侯齐羽生这代,身为一城之主,他志同样是效仿先祖,为国为民,三十年来无不是赤诚为人行事,既得民心也获名望。
他的独子齐翎却志不在此,没打算考取功名,登科进士,因而更好江湖。齐翎少年时就离家拜高人,甚至练就一身武功,也获了个「天龙一棍」的美称,闻名于江湖。
都说人生四大喜,成亲亦是其一。
保定侯就此一子,如今正是英俊丰郎时,也闯出一声好名堂。都说大丈夫当该成家立业,既得幸事降身,哪有拂之不理的道理,听闻新娘子是关内的某位知府小姐,生得是好颜色,甘愿远嫁至此。
或许少侠小姐的佳话在江湖里永不见俗套吧。
话说回来,齐翎的婚宴却并非定在自家府上,而是在保定第一楼。想必也是考量到齐翎游走各地,涉足江湖,结识友人也多是如此中人的缘故吧。
这第一楼虽然只是酒楼菜馆,但同样身负盛名,既有江南名菜,也有东北好酒,关外野味,关内珍馐,无一不有。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好事,当来第一楼。
这事也当该是保定城一等一的大事。
城中的平民百姓都乐于沾沾这样的喜气,家家户户都自发点灯亮烛,因才有了这样堪比除夕新春的盛况。
这还不然,与第一楼同街的其他菜馆酒楼虽无那么大的规模,却也是生意最忙的时候,整条街上处处是酒香四溢,肉香勾人,无他,只因这样的好日子,保定侯也宴请本城的贫民百姓一块喝喜酒,放话承诺酒水半价。
整条街俨然成了全城百姓最聚集之处,每个菜馆酒楼无一不满座。
真道是:寒冬落雪覆万物,却不扫人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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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子开了,风就难免涌进来。
绕是房间里烧着足量的炭火,人若临着窗边这般吹,还是有七八分冷意伴雪飘进来的。
而这女子则不大在乎。
只是一面侧颜,就知这是一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她时而低眉垂目,时而舒颜直视,唯一不变的是,总是拨着怀里的胡琴,一曲接一曲地唱着。若是仔细端详便能瞧出,她双目出神,整个人都沉浸在思绪里,所以她声断然是不大的。
她是这般唱得一派自然。
而这小声小唱,从来都是作自娱自乐的。
听的人却不这么想。
那是他从未听闻的曲调和词,她却唱得仿佛该是如此。那些歌儿,唱情含理,此中意蕴甚妙,通透又豁达,真教人意犹未尽。
江湖人自有故事,若是听者有意,也自是触景生怀。
这一听便停不下来了。
所以他生生伫着吹冷风,思绪给带着远飘不知何处,又好似瞧着幕慕场景。
他听了好久,他只觉得胸腔砰砰热意上涌,竟生出好多好感与她,这等情他不是初识,也懂遇知音的极乐,当是现下如此罢了。
可每每再瞧她,又觉添一分骤然熟悉,怪哉怪哉。
若是这么算,此番颜色,不该忘得如此,思索至今也想不起来,是以总有一腔复杂不明朗的情愫堵着。
时入亥时,层云叠盖沉闷,更无一点月色。
好在他拿定了主意,凝神又经冷风一吹,看向里间时,暖光映人恬,倒教他心绪安稳如常了。
这里头的桌上倒是有几碟佳肴,但未见动过。就碗筷来看,摆明了是两人份,可从两个时辰前她落座开始,就一直独自一人,至今无人来作陪。
酒坛贴的囍字未曾拆封下来,盛五菜二汤,有鱼有肉。可惜窗子大开,早就遭了冷风摧残,道道菜肴皆冷了下去,汤都冻了一坨,谁看了都觉得可惜的。
许是寒风吹多了,到底是入了冷,女子忍不住捂嘴咳了一声。
「夜风寒重,姑娘当该注意些才是。」
伴随一声低低的叹息,一道男声不知从何而至。
这道男声是用内力传声,才能盖过了窗外的喧哗而如同在耳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