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被她藏在琴声里,藏了数百年的寂寞,竟被一个凡人,用一支秃笔,勾勒得如此透彻淋漓。
她破例邀他登船。
船内陈设简单,只有一案,一席,一炉清茶。
温青白手足无措,近乎虔诚地坐在她对面。
他同她说起画,说起不为人知的抱负,说起笔墨间的山河。他言辞恳切,眼神清澈,与苓湘见过的那些贪婪之徒截然不同。
她大多沉默,只偶尔开口,说的不过是湖上何时起风,水中月亮如何随波碎散又重圆。
可他却能听懂她琴声里的孤寂。
在那之后,温青白便日日登船作画。
情愫如他笔下的墨,层层晕染渗透,深入骨髓。
温青白为画她的眼睛而久久凝滞,最终却颓然搁笔,轻声叹道:“你的眼睛里,盛着太多的故事,我的笔,画不出。”
苓湘的心,被这句话触动,久久不能平息。数百年来,无人窥见她眼底深藏的荒芜。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覆上他握笔的手背,引着他的笔尖,在宣纸上轻轻一点。
“故事太长。”她的声音里,有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你只画现在便好。”
肌肤相触的刹那,温青白浑身僵硬,一股热意从耳根烧到心底。
他为那幅画点上最后一笔,郑重搁下画笔,反握住苓湘的手:“等我卖了这些画,置办一份像样的聘礼,就来娶你,好不好?”
“我想给你一个家。”
妖物何来的家?
可那一刻,他眼中的炙火,让这只水底的蜃妖,也生出了扑向烈火的妄念。
那一刻,她信了。
“凡人情爱,炽热,却也易碎。”晏祈看着眼前这幕温情,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奚九正为两人心意相通而喜悦,听到晏祈的话,忍不住反驳:“易碎?可他们此刻的情意,分明是真的。”她在应天府自是见过那些王公贵族的虚情假意,眼前这份笨拙与真诚,做不得假。
“真,不代表能长久。”
“但他们当下是真心相爱,若不能在一起岂不可惜。能在茫茫人海中遇到一个懂自己、愿意倾尽所有给自己一个家的人,何其不易。”
晏祈垂眸观她神色,竟见她眼中有几分羡慕:“你想过没有,越是炽热纯粹,越容不下欺瞒与现实的磋磨。”
他顿了顿:“更何况,一方是妖,一方是人。从一开始,这结局就已注定。”
奚九蹙眉反驳:“可若因惧怕结局,就否定当下的美好,岂非因噎废食?即便日后有不得已的苦衷导致分离,此刻真心相爱过的回忆,难道就不珍贵了吗?”
“珍贵?”晏祈重复了一遍,“或许吧。但若这份回忆,是以日后漫长的痛苦与怨恨为代价呢?当真情掺入杂质,或不敌现实,又岂是苦衷二字可以轻易化解?只怕到那时,恨比爱更长久。”
奚九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发现无从辩驳,任何语言在恨字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听着温青白郑重许诺要娶苓湘,心头莫名涌上一股酸涩的预感。
然而好景不长,温青白稍起声名的画作,就因李公子的刻意打压与阻挠,再次无人问津。
温青白眼中的光亮,被贫瘠生活和世情冷眼,一寸寸磨灭。
焦虑蚕食着他,使他日渐颓废。
那天,他在镇上最便宜的酒肆里喝着闷酒,邻桌几个采珠人的醉话,飘入他的耳中。
“嘿,我跟你说,咱这郦湖底下,藏着个蜃妖!每月十五的子时,它的真身会化作一艘宝船,船上有巨蚌,蚌里含着颗蜃珠。那珠子,一颗就值万金,听说……还能实现人一个愿望!”
温青白握着酒杯的手,骤然收紧。
万金聘礼……实现愿望……
采珠人醉醺醺的吹嘘还在继续,细节愈发离奇诱人,仿佛那蜃珠唾手可得。
奚九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他不会真的信了吧?这种传言也能当真?”
晏祈语气冷然:“万金财富,实现愿望,每一样都精准对上他的求而不得。”
“他又不知道苓湘就是蜃妖,他只是……”奚九试图为他辩解,却见温青白疯了一般地冲回画室。
“只是什么?”晏祈看向她,目光锐利,“只是想给苓湘更好的生活?看,凡人往往要给自己的借口披上深情的外衣,自欺欺人罢了。在他被利欲冲昏头时,苓湘给予的些许真心,显得如此可笑。”
奚九沉默片刻,一反常态地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谁都无权干涉他人的选择。”
她的眼中泛起怜悯:“可这里是人间,晏祈。没有这些你口中不屑的俗物,他要如何生存下去?又如何有能力去保护心爱之人?”
“他无法保证自己每一个决定都无过错,我也不能,因为我们是人。”她声音里有种执拗的坚持,像是在说服晏祈,也像是在说服自己,“我们只能抓住眼前所能抓住的,竭尽全力,去选一条自以为正确的路。”
温青白看着满屋子苓湘的画像,一个念头,不可遏制地,在他心中生根、发芽。
他不是贪图富贵,他只是太想抓住那遥不可及的幸福,太想给心爱之人一个确切的未来。
“我不是贪婪,我只是需要一点运气,一点本钱。只要得到蜃珠,我就能风风光光地娶你,我的画也能得到认可,苓湘你值得最好的。”
他反复咀嚼着这些理由,试图将欲望粉饰成深情的担当。
可希望,有时是比绝望更毒的鸩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