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整几日后,谢楹打算第一个拜访太后母族——杨府。她早早呈递了拜帖,礼数一切周全。
丞相杨淮乃杨太后嫡兄,当今天子的舅舅,出生弘农杨氏。曾有童谣传唱,说是“天下富贵共二处,只道扬州与杨户”。弘农杨氏,世代勋贵,前朝三世三公,又出了两位皇后,在都安呼风唤雨,只手遮天。
杨府的规格早已超乎礼制,正门长过三尺,角檐上出重霄,幽州广阳出产的汉白玉雕作的狻猊巨兽怒目圆瞪,神态傲据镇守东西方。雕梁画栋,金箔为墙,艳丽的朱漆刷上支柱,红得如流血一般。
谢楹暂时只找到了一辆普通规制的马车,在大气磅礴,贵气逼人的杨府门口,称得无比寒酸。主人早派了门僮候着,谢楹很顺利地进入杨府。
一路上谢楹又见识了一遍都安人民的挥金如土,不输皇宫的奢靡之风。冬日无花,便作锦花相称;树丛无光,就以明珠为缀。厅堂更是富丽堂皇,铺张大度。
下人为谢楹掀起珠帘锦帐。
谢楹很久之前听说过在富贵之乡会有许多人斗富,她寻思着回家再问问在都安是否有这种风气。
杨淮闲靠在新从西域那边传来的椅子上,手持一卷文书细细地看。珠帘掀开,冷风卷挟着谢楹挤入暖室,一位站在杨淮前的高挑青年正向杨淮告退,与谢楹擦着肩出了门。
相触的一瞬间,谢楹只用余光扫了一眼,暗暗猜测是何人物。
回过神,谢楹行礼朗声道:“常闻家父言,与丞相大人交情甚厚,晚辈不才,特来拜访大人。”
杨淮淡淡地掀起眼皮,不冷不热道:“老臣怎敢担世子大礼,寒舍简朴,世子随意坐便是。”
他长相严厉,不苟言笑,眉目端正,暗含冷意,又向来养尊处优,常做出高人一等的姿态,以至于年近五旬也不见有皱纹。
杨淮话说得谦卑有礼,行为却趾高气昂,谢楹谨慎地选了个桌案边的垫子,离杨淮有些许远。她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叫人挑不出差错。
“世子殿下到都安也有几日了,不知殿下可还适应此处环境?”杨淮率先开口,疏离地寒暄一下。
谢楹立马回答:“劳大人挂念,晚辈一切安好,从幽州赶至都安,幸得几日修整,眼下屋舍整齐,仆从规矩,晚辈听闻父亲与大人有故交,便前来拜访。”
“说起来,我与令尊确实有故交,只不过仅仅一面之缘,难为你父王挂心,许多人估计还不知我们有交情。”杨淮微微合上竹简,“还以为此次陛下召燕王入京,能再见一面。令尊走得的确匆忙,又恰好不是时候,朝露晨发,叫人惋惜。”
明明说着扼腕叹息的话语,但杨淮脸上表情依旧冷冷淡淡,仿佛事不关己——也的确事不关己,又不是他爹。
谁爹谁伤心,于是谢楹表情戚戚,低眉垂泪:“逝者已逝,长念不追。朝廷急召,晚辈顾不得为父亲风光大葬,报仇雪恨,便星夜入京,每每寤寐辗转,心中难安,只愿为父尽孝,以尽真心。”
谢楹对自己的表演很有信心,这几日在须欢的指导下刻苦训练,眼泪盈盈盛在眼眶里欲掉不掉,情真意切。可杨淮仿佛在照顾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孩子的情绪,就静静地注视着谢楹啜泣。
被人冷冰冰注视着,谢楹盛着的眼泪有些艰难的流不下来。这时,杨淮才贴心道:“世子怕不是日夜以泪洗面,如今泪都哭干了吧?”
“大……”
“离家千里,只身前往都安,年未及冠便手握重兵,既无父兄叮嘱,又无下属辅佐,也无长辈提点——世子少年英雄,不得不赞叹一声好胆魄。”
“哪有胆魄,不过时局所迫罢了。”谢楹收住眼泪,谦虚道。
杨淮起身走来,亲自为谢楹斟茶,顿时室内只有缓缓的茶壶出水声。茶色极好,澄清透亮,一两点小气泡在玉杯内打转,打转……缓了,又归为沉静,只有杯上淡淡萦绕的云雾。
谢楹脑中思绪如茶水中的气泡一般打转,杨淮一时半会动机不明,她拜访杨府当然是为了示好,杨淮一定会接受,可如何接受示好,她需要拿出什么来示好,都由杨淮决定。
面上不动声色,谢楹接过杨淮的茶,捂着暖手。她笑眯眯地将脸隐在热气后,丝丝缕缕,模糊了脸:“初来乍到,晚辈在都安毫无根基,日后只得仰仗大人提点一二,我年幼不知事,行为莽撞,望大人不弃。”
杨淮道:“说的哪里话,你我既有这份交情在,出事我自然要担待着点。世子的确心急,怎么让事事都发生得这般巧,叫人难免遐想。如今地方不宁,或许正是世子崭露头角的好时候。”
谢楹敛了些笑容。
“啊,没有影射世子的意思啊,老臣自是相信世子一片孝心与卓越的能力的。
“——只不过,我得到这封绝笔信时还是有些讶异。世子你看——”
他自袖口取出一信,抖开递给谢楹,脸上终于露出些许得意的笑容。
信中无长篇大论,寥寥几笔写道:“忽察子有异心,慎之。”
杨淮见谢楹眯着眼睛看了半天,便大喇喇地摆在案上,随意问道:“世子是有眼疾?老臣这般年纪都不曾患有。”
谢楹有些无言以对,老东西居然在跟她暗戳戳攀比这东西?于是不慌不忙道:“晚辈并没有患眼疾。”
只是在假装高深莫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