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坑旁的血腥盛宴持续了很久。
当最后一丝奔行鸟的筋肉被利齿从骨架上剥离,饱食的满足感如同温热的潮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浸润了这个濒临枯竭的部落。
巨大的飞虎们围坐在篝火旁——那是夏栖用干燥荆棘和燧石强行擦出的火星点燃的——跳跃的火光在他们覆盖着斑纹或纯色毛发的脸上明灭,映照出油光水滑的嘴角和微微鼓起的腹部。粗重的喘息被低沉、满足的咕噜声取代,连空气中弥漫的浓烈血腥气,似乎也被烤肉的焦香和一种慵懒的暖意冲淡了许多。
幼崽们依偎在母亲或年长雌性温暖的腹侧,小肚子圆滚滚的,细软的绒毛在火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亮羽满足地舔着自己沾着油光的小爪子,翠绿色的眼睛半眯着,偶尔发出一两声细微的、充满幸福感的呼噜,脑袋一点一点,几乎要睡去。老族长石斑也难得地舒展了眉头,虽然动作依旧迟缓,但啃食烤肉的劲头明显足了不少,灰白的胡须随着咀嚼而颤动。
一种久违的、近乎迟钝的安宁,笼罩着这片背风的坡地。疲惫在饱食后汹涌反扑,巨大的羽翼不再拖曳,而是被收拢在身侧,如同厚实的毛毯,包裹着温暖而沉重的躯体。篝火燃烧的噼啪声,混杂着饱食后粗重的呼吸和幼崽细微的呼噜,构成了荒原上难得一闻的安眠曲。
唯有夏栖。
她独自坐在离篝火最远的一块冰冷岩石上,背对着那片喧嚣的温暖。跳跃的火光只能在她挺直的脊背上投下摇曳不定的暗影,无法触及她的面孔。手中,那根灰褐色的藤蔓横放在并拢的膝上,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它粗糙的纹路,触感冰凉而坚硬。
胃里沉甸甸地填满了烤熟的奔行鸟肉,陌生而浓烈的油脂气息在食道里盘桓,带来一种生理性的饱胀感,却也隐隐翻腾着不适。这具身体的本能似乎还在抗拒这种过度油腻的摄入。但这并非她远离喧嚣的主因。
疲惫。一种深入骨髓、几乎要碾碎灵魂的疲惫。
白昼的惊魂甫定,强行压下的虚弱,指挥狩猎时高度紧绷的神经,如同无数根冰冷的细针,反复穿刺着她摇摇欲坠的意志。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得如同拉动风箱,吸入的冰冷空气带着篝火的烟气和血腥的余韵,灼烧着肺叶。太阳穴两侧,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突突跳动,像有两只小锤在颅内不知疲倦地敲打,带来一阵阵沉闷的胀痛和眩晕。视野边缘偶尔会泛起细小的、闪烁的黑点,仿佛精密仪器在过载边缘发出的警告信号。
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要求休眠。
然而,大脑的核心却如同被冰封的引擎,在极寒中保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狩猎成功的画面,族人饱食后的满足,烈爪最后那复杂难辨的眼神……如同清晰的幻灯片,在疲惫的幕布上反复播放、解构、分析。
协作成功了。但过程充满了原始的低效和理解的鸿沟。烈爪的质疑,驱赶组的混乱,信息的传递几乎完全依赖她个人的洞察力和那根脆弱的藤蔓。一次成功,是偶然还是必然?下一次呢?猎物会改变,地形会不同,族人能真正理解这套协作逻辑的核心吗?
问题像藤蔓的根系,在她思维的冻土下无声地蔓延、纠缠。部落的现状如同一幅巨大的、充满未知变量的拼图,而她手中握着的碎片寥寥无几。食物只是最基础的一块。工具、居所、防御、可持续的资源获取……无数亟待解决的难题,如同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比身体的疲惫更令人窒息。
她需要思考。在寂静中,在无人打扰的角落,用残存的理智去梳理,去规划。篝火的暖意和族人的喧闹,此刻对她而言只是干扰的噪音。
夜风渐起,带着荒原深处渗出的寒意,穿透了简陋兽皮的缝隙,拂过她裸露在外的后颈和手臂上细软的绒毛,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她微微缩了缩身体,将藤蔓握得更紧了一些,仿佛那是唯一能汲取力量的源头。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不和谐的嗡鸣声毫无征兆地在她颅内炸响。
那声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直接在她意识的深处震颤。起初极其细微,像一根冰冷的金属丝在神经末梢上高速摩擦,带着高频的、令人牙酸的震颤。紧接着,嗡鸣声陡然放大、扭曲,如同无数根生锈的锯条在她脑髓里疯狂地拉扯、切割。
视野瞬间被一片旋转的白噪点淹没,剧烈的刺痛从太阳穴瞬间蔓延至整个颅腔,让她几乎无法呼吸,身体猛地绷紧,指尖深深掐入藤蔓粗糙的表皮,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
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腥甜,硬生生将一声闷哼压在喉咙深处。不能示弱。尤其是在这刚刚建立一丝权威的脆弱时刻。
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试图用视线捕捉外界的信息来对抗颅内这诡异的侵袭。目光投向远处那片未被篝火照亮的、沉入深紫色的荒原。稀疏的灌木在夜色中只剩下模糊扭曲的剪影,如同蛰伏的怪兽。风掠过草尖,发出持续不断的、如同潮汐般的沙沙声。
沙沙声……?
夏栖的呼吸骤然一窒。
那并非单纯的物理声响。在那片单调的、属于风的背景音之上,似乎……叠加了别的东西。
像最细密的筛子滤过无数种声音的残渣,又像无数条信息流在混沌中相互冲撞、湮灭。她无法“听”清任何具体的音节或意义,只能“感觉”到一种模糊的、混乱的“流动”。这流动并非声音,而是一种……信息的湍流。它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杂音碎片,带着不同“质感”的情绪底色:
一种细碎、密集、带着强烈焦虑的“窸窣”感,如同无数细小的爪子在疯狂抓挠意识边缘;一种低沉、缓慢、带着沉重土腥气的“隆隆”脉动,像大地沉睡的鼾声;一种若有若无、带着锐利湿冷气息的“嘶嘶”声,如同蛇信在黑暗中吐纳;还有一种极其微弱、带着植物汁液清甜和某种蓬勃渴望的“簌簌”摇曳……
这些模糊的“信息流”碎片,混杂在风声的物理音轨中,无规律地冲刷着她的意识,时强时弱,带来一种强烈的失真感和眩晕。仿佛她的听觉神经被强行接驳到了一个混乱无序的宇宙电台,接收着无法破译的宇宙噪音。
头痛在信息流的冲击下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如同火上浇油,一波波尖锐的刺痛如同冰锥反复凿击着她的神经中枢。冷汗瞬间浸透了内层的绒毛,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胃里刚吃下去的肉块开始翻江倒海,喉咙口阵阵发紧。她猛地闭上眼,身体因为剧烈的痛苦和强烈的恶心感而微微颤抖。
干扰……关闭……过滤……
一个指令如同本能般在混乱的核心中生成。她尝试像关闭实验仪器冗余频道那样,强行切断这混乱的信息输入。然而,这源自意识深处的“噪音”并非物理声波,她的意志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而坚韧的屏障。
徒劳。
就在她感觉自己即将被这混乱的洪流彻底冲垮时,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信息流”碎片,如同黑暗中的一道冷光,骤然刺破了混沌的帷幕,精准地投射进她的意识核心!
“危险……靠近……”“很多……小的……跑……”“地下……震动……”
这组碎片清晰度远高于之前的混乱背景流。它们并非语言,而是一种纯粹的情绪和信息的混合体:强烈的危机感,指向地下,数量庞大,体积相对较小,状态是移动(“跑”),方向似乎是……朝着部落所在的背风坡地。
来源……夏栖残存的理智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瞬间锁定了方向——正是白天发现土薯的那片洼地西侧,更深处的乱石区域!
“啮齿动物……兽群……迁徙……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