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京均陷,若安禄山趁胜追击,只怕那皇帝老儿与他一干子孙早就人头不保。不过叛军攻克长安后以为得志,日夜纵酒,声色自娱,方给唐皇喘息之机。”
萧敬暄若有所思道:“我若身处乱局之中,这自是调度集结王军的最好时机。”
“是的,虽说皇帝误杀高仙芝、封常清,也损了哥舒翰这员大将,但除了他们以外,朝中能人也不少。这边地的驻军只怕是留不下两成了,至于浩气盟……连王谷主这种他们口中的恶徒也愿相助平乱,柳裕衡又岂会甘居人后?”
何清曜将打探来的讯息一一道出,难免有些炫耀邀功的意味。然而萧敬暄安静听罢,面上却无甚情绪,目光凝视帐顶悬珠半晌不移。
何清曜不免纳闷,打量一番后再一思索,顿时心头警钟大作,轻轻推了推那人肩头:“阿暄,在想什么?”
萧敬暄含糊应一声,回神时眸光流转中却添了几分抑郁冷淡:“……没什么。”
何清曜其实猜中他心中所思,但并不敢说破,只一手悠闲拨弄着那修长指节:“不过那也是中原的皇帝大臣该操心的,与咱们毫无干系。说回龙门荒漠这里,柳裕衡本人虽不会即刻离去,但看那样子,也是迟早的事。”
萧敬暄霍地抽开手,何清曜旋即半撑身,探询似地望着对方。那人背转过身,素缎寝衣在被褥间摩挲出瑟瑟声响。
“我明白你为何担心,我不会离开,更不会入关。”
一双手臂缓缓拥住了他,背后的何清曜温声道:“我知道的。虽说没抓到殷景重对质,但有裴俱舒等人为证,其实你也不用再……”
萧敬暄截住他的话:“我只是为自己求解罢了。”
何清曜稍稍收紧手臂:“我懂。刑肃那里有眉目么?”
“暂且放一放”,萧敬暄语声顿了顿,冷笑道:“这戏也是得做得足了才妙。”
到达东镇附近,浩气盟人马停止行进,补充起匮乏的食物饮水。期间殷景重甚少离开帐篷,而与他同住的人也对这个沉默寡言的瘸腿汉子的过往一无所知。相处数日,彼此之间倒平和无事。
不巧刮了足足三四天的沙暴,这天恰好要去镇内接一些货物,殷景重不想当个白吃饭不干活的,便主动跟了过去。
沙尘稍减,渐可瞧出几分天色,孰料近晚归来时却猝然风起。天地昏蒙中一行人越走越分散,领队不得不吩咐驼队停下歇息,到一个沙丘背后避风。
近在咫尺的同伴只能闻声而不见人,离殷景重最近的一名似乎听到些许异样响动,但风声猎猎不甚分明。然而待风势减弱再度起行,众人全都惊呆了:殷景重竟然凭空消失了。
且不提诸人慌乱寻找,殷景重在数里外醒来时,也是一样惊惶,亦有些预感。
他在骆驼背后躲风,沙地里突然几条黑影扑来。殷景重在吐蕃人手中为奴时除被打断双腿,也遭一名番僧捏碎琵琶骨,废去一身修为,空使得力却再习不得武功。事出仓促,他又哪里来得及防范,叫也未叫得一声就被制伏掳走。
袭击者将他交替绑于马匹与骆驼上,不知经过几日颠簸,听四面渐纷扰嘈杂,蹄声回荡,金铁激越,大约是进入一所戒备森严的堡垒内。没多久,他便被扔到一间冷气嗖嗖的屋子里,并解开了手脚束缚。
殷景重候了半刻,小心地扯下蒙眼布条,才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木栅围绕的地室内。通向地面透气的小窗不能带来太多光亮,插在墙边铜环上的火把哔剥燃烧着,底下数人的面孔在微光的明暗里变化不定。
其中一个是他曾极为熟识,而今却只感陌生的。
萧敬暄的眸光沉若深海,凝视殷景重许久,微微一笑:“你一路赶来必累坏了,坐下歇息罢。”
当地扔着一方蒲团,殷景重神色变化不定,坚持半晌还是坐下了。萧敬暄则在对面数步远的漆水脱落的倚床安坐,半靠扶手审视曾经的部下。
他骤然问:“为何如此?”
殷景重一时没有启口,但眼底闪烁的微弱光亮说明他清楚萧敬暄所指。男子憔悴早衰的面容上浮出一丝悲戚,似是回答,又似是自语。
“萧将军……已经死了。”
萧敬暄不动声色:“我不是活生生地在你面前?”
殷景重黯然道:“我不认识你,你是谁?”
萧敬暄默然以对,殷景重也止声。
火把熊熊燃烧,哔剥哔剥一刻不停,无形的压抑与有形的烟雾弥漫在地室内,不知过去多长时间,萧敬暄开口:“我懂了。”
只因一个极为简单的缘由——
彼此失望。
“但我还是想问你……景重,你清楚我这些年的作为,也曾说过身处之地不同,作法自然不比过往。我……本以为你懂我,亦因此不曾疑心于你。”
殷景重埋头依旧不语,萧敬暄轻声问:“何以选在此时背叛我?”
殷景重双唇翕动一阵,终究没说出话来。
萧敬暄如若寻常闲谈的光景,目光恬淡平和,甚至嘴角微微上扬,言语本身却不并令人感到轻松:“真是令人好奇,谁能在短短数日间挑唆动你呢?”
殷景重定定看着他:“没有谁挑唆。”
“是吗”,萧敬暄喃喃道:“或者能告诉我,你因何事起了杀心?”
殷景重缓缓言语:“你在恶人谷栖身,所作所为自有不得已之处,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