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彩凤沉浸在自己的快意中,不察身后边来了个小侦探。
女孩脆生生的音色响起时,雷彩凤险些捏不住手里的碗,脆生生的音色从屁股后头绕到右边腰侧,挨着她围剿了一圈,继而一锤定音:“小凤达达欢喜洗碗的呀。”
雷彩凤转过脸看她。
女孩有张圆脸盘子,皮肤红黄红黄的,一看就是常跑出去疯玩的浪小孩,只两粒眼珠子齁亮,瞧着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或者浸进深井里去,眼白水泠泠地荡着波,散开一层又一层不屑于谙世事的回音。
她一字一顿地说:“我妈最不喜欢洗碗了,要是今天她烧菜就不能她洗碗,得我爸来。你又烧菜又洗碗还在那笑,你是欢喜干这个吗?”
雷彩凤答不出,她想即便她这条哑嗓完好无缺,她也答不上这般尖锐的问题。
女孩是未来两个月即将与她朝夕相处的‘闲伴’,是蛮好的兄弟家的孩子,不知用的怎样一种算法,四年前还需要手抱的小孩今年就算六岁了,已开始在幼儿园读书,幼儿园和小学离得很近,家门口的距离。
婆婆经常在家夸赞这个女孩,说她打娘胎里就带了个聪明脑子出来,灵得不行,一点就通,一学就会。
彼时这孩子与雷彩凤半斤八两,她这个大的只能咿咿喂喂,她那个小的也只会咿咿呀呀,雷彩凤不明白婆婆是哪里来的神通看出了这孩子的慧根,但可以确定的是,婆婆对这孩子的怜爱亲昵只存在于她不会说话之前。
自从这孩子能完整清晰地说出一句又一句话之后,婆婆就闭口不谈从前“一点就通一学就会”的先见之明了。
孩子叫周鸣春。
雷彩凤很喜欢她的名字,据说是孩子妈取的,孩子妈就在镇上的中学教书,瘦小个子,戴副大黑框眼镜,很是文气样。雷彩凤无从知晓鸣春妈的名字,但听公婆叫法是“老胡”,于是每回见面打招呼,她就在心里唤一声“胡老师”,而非“舅妈”。
鸣春对她呆楞的反应不太满意,但念及这是即将与自己共度暑假的伙伴,就抱了把小凳子来看她洗碗,同时为自己暑假的境遇提前做打算:“小凤达达,你是真的一点话也不会说吗?”
雷彩凤看着那两粒明亮的眼珠,忽然变得严谨,她手里动作不停,转着碗沿来回冲水,嘴里则尝试发出一点声音:“呃啊——呃啊——”发完声,觉得和从前相比实在没什么变化,又失望地低了低头,她不好意思地看了那孩子一眼,像是道歉。
鸣春宛若煞有介事的美食点评家,咂巴着两片小嘴皮子,边听边点头说:“你有声音啊,只是连不成话。”说完,小大人一个,不很熟练且姿势怪异地抱臂摸下巴,那模样更像个初出茅庐的奥特曼,她摸了会下巴,又成了深思熟虑的主任医师,“老师讲过,字都是拼音拼出来的,你会a,也会e,那你会不会b?看我的嘴形,上下嘴皮碰一碰,b——”
“要发轻音,把气喷出去,b!”
雷彩凤笑了,逗孩子玩似的,跟着她两片嘴皮上下一碰,却骤然吓了自己一跳。
她发了个很轻的‘b’的声音。
转着碗沿的手忽然停下,雷彩凤怔了半晌,目光茫然地看鸣春,女孩齁亮的眼睛向她示意,“你发音对了呀,声音有点轻,但就是这个音没错。”六岁的孩子似乎并不把她这条哑嗓当回事,残忍又天真地对她表露着希望与赞赏。
雷彩凤想起她妈背着她走过的那些山路,想起她妈刚发现她说不出话时落下来的一个又一个巴掌与一滴又一滴热泪,想起被连绵群山圈禁的女人……她再一次地想,不怪她妈,真的不怪她妈。
漫上来的泪却止不住了,雷彩凤背对鸣春用力洗碗,把吸鼻子的声气埋进哗哗的水流,身后鸣春在那里说:“你别难过呀,声音轻点也没什么。今天学三个了,a,e,b,你晚上睡觉前复习一下。等熟悉三天过后,我们再学别的。”
学校里的老师都是这样教,雷彩凤听过很多遍一模一样的话。
可那么多遍里,她从没有一次试过跟着发个音看看。她管堂的时间里,只是艳羡地看着孩子们无穷无尽的精力与充满希望的未来,她自己的两片嘴皮子,经久累月,几乎要长在一起了。她没试过,她竟然没试过。
横冲直撞的情绪把她洗碗的节奏打乱,雷彩凤不慎没拿稳,一个搪瓷宽口大盆就从手里滑了出去,叮铃咣啷的一阵响动,惊出隔壁厅云里雾里的一句“做什么了洗个碗叮叮梆梆的”。
鸣春嗖地从凳子上窜过来捡起搪瓷盆,大声叫道:“做什么了,我拿碗舀井水喝的呀。”说完,停了片刻,云里雾里的厅又再度接续上那些云里雾里的话题,鸣春歪着头对她狡黠地眨眨眼。
而后,低声同她密谋:“小凤达达,你就说是我掉的碗,嬢嬢不会说你的,她也不敢说我。啊,你说不出话,那算了,就说是我掉的碗好了。算我帮你一回,下次换你帮我哦。”
雷彩凤在鸣春这双有恃无恐的眼睛里,忽然咂摸明白,为什么她婆婆只在鸣春不会说话时夸赞她一点就通一学就会。她才六岁,尚不知世故,却已然懂得如何运用世故。她已很看清,自己在陈家受到的所有优待都源于她的父亲,她凭恃这份优待笼络了一颗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