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彩凤有时一边干活一边听着那对爱侣嗯一下啊一声地你来我往,也难免从心底生出一种‘如果’来,如果当初没有坐着那三轮摩托走出层层叠叠的大山,她这会儿会不会也同某一个能把她看进眼里的男人在灶头前说些无关紧要的家长里短?
会吗?
会有人对着一条哑嗓反反复复地倾诉些什么吗?
雷彩凤心里的如果结不出果实,她想象不出一个这样的人,在她有限的人生经验里,这样的人只出现过一次——叫做周鸣春。
鸣春能对着小凤达达的哑嗓说上许久,对着小叔女朋友却言辞寥寥,雷彩凤好几次看到鸣春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就那么盯着小叔女朋友看,眼神里满是好奇与打量。
有几次小叔也拉着鸣春叫她去同那个姐姐——也就是他的女朋友一起玩,鸣春却不肯,她有自己的评判标准,“那个达达还没和你结婚,就不算家里人,我怎么好拉着她搞东搞西,这样不行的。”
鸣春坚定地选择了‘家里人’,也就是她的小凤达达。
而这时候雷彩凤的丈夫就因此露出一种胜利的神情,那胜利刺痛着雷彩凤,她现在把账同他算得很清楚,是一点惠利都不肯相让共享。然而眼前死水般平静的生活却让她无处着力,不知怎样去起一个平地惊雷的离婚由头。
几天后,赵满圆摆结婚酒了。
陈家人都去吃喜酒。雷彩凤比照着当年阿巧出嫁时的眼神,惊奇地发现,整场婚礼赵老师几乎没怎么看她的新婚丈夫,她整理自己的裙摆与头花,看着大红被子上的花生红枣,掬一把又一把的喜糖撒给看热闹的孩子们(其中也包含鸣春),她平静的眼眸中看不出丝毫新嫁娘的羞怯与紧张。
赵老师完成婚礼的样子就像填写一页作业,她是游刃有余的——终于在那份祖传的答题卷上写了点什么东西,她不至于成为某种交白卷的让家人抬不起头的‘差生’了,她的母亲也的确喜气洋洋,浑身上下洋溢着如释重负的轻松。
嫁了就好,嫁了就好,嫁了就自己成家去过日子了,往后好赖都是过出来的。
雷彩凤坐在宾客席上,恍惚间从赵满圆的身影里看到自己当初卷铺盖滚蛋的模样,她如今竟也有这般胆魄,开始觉得那充盈着百货大楼香气的影子与自己这条哑嗓是能够重叠的了。
她们都是一颗颗的算盘珠子,被打磨得圆润平滑,而后串起来嵌进算盘里,一条哑嗓,打个减号,一块石芯子,打个除号,有单位有工资有户口打个加号,能干一辈子做饭洗衣的活,再打个加号……而这颗算盘珠子上有着何种花纹又是何种材质,大可忽略不计。
雷彩凤侧头看了看小叔的女朋友,不着边际地想,会有人逃得出那副算盘么?
女朋友是服装厂上班的,工资比单位上班的还高些,说不好是能奔到县城里去买房的,小叔也在厂里上班,两个人凑到一起奔一奔,就会像那个每年见钱不见人的大哥一样,彻底脱离小山村里的日日夜夜——这时节,城里两个字就意味着一个崭新的世界,是大家挤破头也要去的地方。
雷彩凤听婆婆说起过,胡老师就已拿到了那张至关重要的调动申请表,等兄弟家的新房装修到差不多,胡老师也差不多能到城里的学校去教书。到时鸣春也跟着转学去城里,他们一家子就彻底告别“乡下人”的身份了。
而赵老师算是胡老师某种意义上的徒弟,等胡老师完成这场城里人的身份转换,下一个轮到的很可能就是赵老师,这会儿的调动申请表是很珍贵的东西,没点‘路头’不可能拿到。
赵老师因此接下了那颗雷彩凤拱手相送的胜利果实,出于某种读过书的自视,她没有像雷彩凤的丈夫那样反复叙说一场无中生有的救人经过,她只是在胡老师问起时,平平淡淡地说:“人没事就好,我也没做什么大事。”
她因这一句话成了明年调去城里的‘定额’,于是除号后头又紧跟着一个硕大的乘号,把所有砸到瘸子身上的戏谑目光都如数弹了回去。
婚礼上,除了老陈头执着于他的家传绝学,仍在三令五申地讲那盆鸡血的重要性,其余人都拍着瘸子的肩膀说他娶了个好媳妇,以后就等着享福过好日子了。
雷彩凤在那些五花八门的目光里又捉到了她的丈夫,吃完喜酒走回家的路上,他故意落到后头,箍着雷彩凤的手臂,难掩嫉恨地说:“你跟那个石芯子关系有这么好?你可怜她怎么的?非得把救鸣春的好处送给她,她又给你什么了?敬酒的时候都不在你杯里多倒一点饮料,现在她倒舒服了,要调去城里,我还傻兮兮地拉柴!”
他眼里的怨怼非常明确,指责雷彩凤不把他看作‘自家人’,把到手的好处拱手让出去,似乎在扮演了多日的同盟后,他已把雷彩凤不得已的沉默视作认同,故而有必要对雷彩凤提点一番他们的共生关系。
雷彩凤的丈夫却没想到,这哑婆却像是驯化不了,于昏暗的无法被城市里高高的路灯照耀到的乡村夜幕中,露出一种兽类的目光,仿佛正伺机蛰伏,随时准备扑过来对准他的脖子咬下致命的一口。
这目光迫使他退却,同时也逼得人必须重新审视哑婆——她是有什么盘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