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路演现场人声鼎沸,欢腾如沸水。而在北京一处幽静的老茶馆小包厢内,安静的只剩下清浅的呼吸声与偶尔翻动纸张的微响。
三个小时悄然流逝。虞笙手边那杯剔透的清茶早已凉透。他无声地翻阅着手中的剧本,目光专注。
“感觉怎么样?”坐在对面的颜江河抿了一口温润的茶汤,习惯性地捋了捋下巴上那绺标志性的小山羊胡。
虞笙终于合上剧本,发出一声悠长的喟叹。他端起凉透了的茶,一饮而尽,“特别好!”
故事的核心是大男主禁毒片。半文艺半商业的调性,骨架却并不繁复。
男主角隋青,一名缉毒警察。二十岁尚在警校时便被选中,卧底于绰号“九爷”的毒枭身侧。剧本的故事起点,已是他在九爷身边蛰伏的第五个年头。近两千个日夜的神经高度紧绷,让他时常陷入恍惚。就在这时,他遇见了男二号:舞草。
关于舞草的人物介绍,密密麻麻占据了整整三页纸。他是一个轻度Werner综合征患者,父亲缺失,患有同样疾病的母亲早逝。他继承了母亲的花店,也继承了这份沉疴。十八岁的年纪因为早衰有着二十五六的外貌。病情侵蚀着他的身体,让头发褪色变白,身形消瘦如纸,关节僵硬,整个人笼罩在挥之不去的病恹恹气息里……
隋青与舞草的初遇,就在那间小小的花店。隋青每周都会替九爷给情妇送花,而鲜花,也是他与上级联络的暗号。一来二去两人熟悉,花店成了隋青紧绷神经下唯一能喘息的之地。而舞草这个“病秧子”,因为有了隋青这个“毒|贩子”的庇护和经济帮助,日子竟也意外地安稳起来。
不同于以往的禁毒题材,常被拍成节奏紧张、悬念迭起、特效炸裂的商业大片。颜江河的剧本却另辟蹊径,电影整体是以舞草的视角展开,从一个局外人的角度去了解洞悉卧底经常的生活。
弱化了卧底生涯的惊险刺激,以文艺片的手法,从侧面切入,细腻刻画了卧底警察在人前的伪装谨慎与人后的挣扎迷茫。这很符合颜江河一贯的风格。
虞笙忍不住将剧本翻回人物简介那页,指尖点在舞草的名字上,“颜叔,为什么男主角隋青的介绍比男二号舞草单薄这么多?乍一看,还以为是舞草是主角呢。”
颜江河轻轻叹了口气,眼中掠过虞笙难以完全解读的复杂情绪,像是沉淀多年的惋惜,又像是某种深藏的期待。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这剧本,是我三十年前动笔写的,四年才打磨完成。它原本的名字,就叫《舞草》。”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虞笙脸上,“是我为你母亲祁寒星息影后重回舞台准备的剧本,打算让老澜来拍。”他又抿了口茶,指尖习惯性地捻着胡须,“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是根据《舞草》改编的,删减了感情线。所以,舞草本就是主角。但现在男一号换成了隋青,我还得再下功夫,让隋青这个角色更饱满立体,不能让他被舞草的光环掩盖了。”
难怪。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涌上虞笙心头,还有迟来的钝痛。
作品打磨完成的那一年,祁寒星就去世了。颜江河耗费四年心血打磨的剧本,就这样被搁置,也没有找别人去演。
他太清楚像颜江河这样的艺术家,将作品视为骨肉,那份作品被搁置埋没的遗憾与痛惜,该有多深重?然而,颜江河从未在他面前流露分毫。
“……颜叔。”虞笙的声音带上了哽咽。他从剧本上抬起头,眼眶微微泛红,灯光下映出一层薄薄的水光。
“啧。”颜江河嫌弃地咂了下嘴,语气半是教训半是安抚,“少矫情。你妈演不成的剧本交给她儿子,她看到了也会高兴的。”
当年,颜江河执笔,澜大境执导,两人珠联璧合,一手捧红了虞笙的母亲祁寒星和澜仲的母亲岑华两位三金影后。
祁寒星是那种惊鸿一瞥便刻骨铭心的性感明艳,烈焰红唇,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而岑华则截然相反,冷若冰霜,气质高傲。她们是颜江河与澜大境御用的缪斯。后来,岑华更与澜大境结为连理,在圈内传为佳话。
只可惜,红极一时的祁寒星,在事业最巅峰时急流勇退,结婚生子。此后,除了与岑华共同创立星华传媒的消息,她便如同人间蒸发。即便是星华的重要发布会,露面的也始终只有岑华一人。祁寒星,仿佛彻底消失在了公众视野之外。
所有人都见过祁寒星光芒万丈意气风发的样子,唯独他这个做儿子的,只能通过那些影视作品,通过别人的口述去窥探母亲当年的风采。
虞笙看着颜江河平静的脸,一个盘桓心底多年的问题几乎要冲口而出,当时相爱的不仅仅只有岑华和澜大境两个人,颜江河和祁寒星同样在一起过,他想问,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不娶我妈,为什么要分手,为什么要让虞正成抢走你的爱人。’但是他不敢问,也不能问。
夜色已深如浓墨。老郝小心地搀扶瘸腿的虞笙回到他和陆晨阳的家。
冰敷,按摩,拆解绷带……这些日子,虞二公子早已被陆晨阳伺候得成了习惯。如今自己动手,只觉得哪哪儿都不对劲,笨手笨脚,怎么也弄不舒服。折腾了半天,才终于将自己塞进冰凉的被窝里。
冰凉。身边空荡荡。
虞笙下意识地将手探向陆晨阳那边的枕头,指尖在微凉的枕面上摸索着,寻找残留的体温。
然后,他翻过身,将脸颊深深埋进那只枕头里,贪婪地汲取着属于陆晨阳那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气息。一整晚积压在心头的沉郁,似乎才被这熟悉的味道稍稍驱散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