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合,将破败小院笼在一片凄清的灰蓝之中。苏予宁的声音恰似一枚淬毒的银针,穿透薄暮,精准地刺入院内三人的耳膜。
常嬷嬷与春桃面色倏地一白,如同被无形的寒流冻僵。常嬷嬷下意识将枯瘦的身躯更紧地挡在苏叶儿身前,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惊惧与忧虑,仿佛来的不是一位娇小姐,而是索命的罗刹。
苏叶儿却只是眼睫微垂,掩去眸底一丝冰冷的流光。她极轻地抬了抬手,示意常嬷嬷不必惊慌,声音平缓无波,却自带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无妨,请她进来。”
门扉再启。
苏予宁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一身软银轻罗茉莉裙,裙摆绣着缠枝莲纹,行动间似有暗香浮动。发间一支赤金点翠垂珠步摇,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流光溢彩,与这屋内的破败晦暗格格不入。她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丫鬟,规矩倒是做得十足。
她入门站定,目光先是极快地在屋内扫视一圈,将那寒酸景象尽收眼底,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轻蔑与得意,旋即又被满满的、恰到好处的担忧所覆盖。
“姐姐,”她轻移莲步上前,嗓音娇柔得能滴出水来,目光落在苏叶儿苍白的面容上,柳眉微蹙,满是心疼,“听闻姐姐昨日落水,妹妹我心急如焚,只恨不能立时过来探望。只是母亲说姐姐需静养,才忍到此时。姐姐如今可大安了?”
言辞恳切,情真意浓,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姐妹情深。
若非苏叶儿早已透过原主的记忆看清了这副美丽皮囊下的蛇蝎心肠,只怕也要被她这精湛的演技骗了过去。
苏叶儿并未立刻答话。她只是微微抬眸,静静地打量着苏予宁。那目光沉静如水,无喜无怒,却带着一种近乎解剖般的审视,仿佛能穿透层层华服与伪饰,直窥内里。
苏予宁脸上的担忧几乎要挂不住。她预想了苏叶儿的种种反应——或是恐惧瑟缩,或是委屈哭泣,或是麻木无视——却独独没有料到会是这般…平静到令人心悸的凝视。这目光让她莫名感到一丝不安,仿佛自己成了对方案板上待剖的鱼。
屋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半晌,苏叶儿才几不可闻地牵了牵唇角,那弧度薄凉如刃:“有劳妹妹挂心。不过是失足落水,捡回一条命罢了。”她将“失足”二字,咬得微妙的清晰。
苏予宁眼皮轻轻一跳,脸上的笑容却愈发柔婉:“姐姐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逢凶化吉。只是…”她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嗔怪与后怕,“那池塘边那般湿滑,姐姐日后可千万要仔细些,莫要再让父亲母亲与我们担心了。”
她巧妙地将“推搡”定性为“湿滑失足”,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反而显得苏叶儿不小心是累及家人担忧。
好一招移花接木,倒打一耙!
常嬷嬷和春桃在一旁听得气闷,却敢怒不敢言。
苏叶儿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只淡淡道:“妹妹说的是。日后自是当心,不会再给…宵小之徒可乘之机。”她语速放缓,在“宵小之徒”四字上略作停顿,目光似无意般拂过苏予宁保养得宜的纤纤玉手。
苏予宁只觉得那目光掠过之处,手背竟泛起一丝莫名的凉意。她强压下心头骤然升起的不适,干笑一声:“姐姐明白就好。”
她使了个眼色,身后一名丫鬟捧上一个描金剔红食盒。
“听闻姐姐病中胃口不佳,妹妹特意让小厨房炖了冰糖燕窝,最是滋补润肺,姐姐快用些吧。”苏予宁亲自揭开盒盖,顿时一股清甜香气弥漫开来。白瓷盅里,燕窝晶莹剔透,品相极佳。
若在以往,原主怕是又要感激涕零,以为得了妹妹真心关怀。
可现在的苏叶儿,只消一眼,便看出那燕窝虽好,却性偏寒凉,于她这般落水受寒、高热初退之人而言,绝非适宜的滋补之物,反而可能加重体内寒湿。送此物来,是真心?还是故意?
苏叶儿并未去接,目光从燕窝上移开,重新落回苏予宁脸上,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妹妹费心了。只是我刚用了药,大夫嘱咐饮食需清淡温补,这燕窝性寒,怕是暂时无福消受了。妹妹一番美意,我心领了。”
她拒绝得干脆利落,理由充分,让人挑不出错处。
苏予宁递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她没想到苏叶儿竟能说出这番道理,还直接拒绝了她的“好意”。这废物何时懂了药性饮食?
“是…是吗?”苏予宁勉强维持着笑容,收回手,“是妹妹考虑不周了,只想着这是最好的东西,紧着给姐姐送来…”
“最好的东西,自然要送给最合适的人。”苏叶儿截断她的话,语气依旧平淡,却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苏予宁心上,“譬如妹妹头上这支赤金点翠步摇,华美夺目,与妹妹相得益彰。若戴在我这病弱之人发间,反倒不美,徒惹人笑话,平白辱没了这等好东西。”
她话中有话,暗指苏予宁抢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苏予宁脸色微变,下意识地抬手抚了抚发间的步摇。这支步摇,确实是前几日父亲才赏下来的新样式,本该有苏叶儿一份,却被母亲直接扣下,全给了她。
她今日特意戴上,未尝没有几分炫耀和刺激苏叶儿的意思。却不想对方竟如此直白地点了出来,语气还如此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反而让她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闷感。
“姐姐说笑了…”苏予宁的笑容已十分勉强,几乎挂不住。
“我从不说笑。”苏叶儿直视着她,目光清冽如冰泉,“妹妹若无其他事,便请回吧。我病体未愈,需得静养,免得过了病气给妹妹,那便是我的罪过了。”
她直接下了逐客令。
苏予宁何时受过这等冷遇?尤其是在她一向瞧不起的苏叶儿面前!她胸口微微起伏,精心修饰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好,好得很!落了一次水,倒把这废物摔出几分硬骨头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重新堆起假笑:“既如此,妹妹便不打扰姐姐休养了。姐姐好生将养着,缺什么短什么,尽管差人去告诉我…或母亲。”
最后三个字,她刻意放缓了语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
“不送。”苏叶儿淡淡吐出两个字,已径自闭上了眼睛,不再看她。
苏予宁盯着那张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只觉得一股邪火无处发泄,最终只能冷哼一声,带着丫鬟转身离去,脚步比来时急促了许多。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外,常嬷嬷和春桃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刚从什么无形的压迫中挣脱出来。
“小姐,您…”常嬷嬷看着闭目养神的苏叶儿,心情复杂难言。小姐方才应对得那般好,句句绵里藏针,竟将一向巧言令色的二小姐堵得哑口无言,甚至隐隐占了上风。这简直是前所未有之事!
可…这般锋芒毕露,只怕会引来继夫人那边更狠厉的报复啊…
苏叶儿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冷静,仿佛刚才那场不见刀光剑影的交锋并未消耗她太多心力。
“嬷嬷,春桃,”她声音依旧有些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从今日起,我们院里的人,脊梁骨得挺直了。”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以往的忍气吞声,换来的不过是变本加厉。”
“她们让我不好过,我也不会让她们…太痛快。”
她目光转向窗外,暮色已深,星辰渐起。
“这将军府的风,该往哪边吹,或许…也该变一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