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方知庄园有个旱棚子，虽然只有一铺炕大小，却是相邀春天提前到来的宝地。它的意义，毫不逊色于五亩地果园。李园品果待盛夏，菜棚吃菜在早春。旱棚子不像温室大棚，需要捂防寒被，烧火炉，即使经受严寒，一年也能进行三四季的生产，常年供应市民蔬菜。旱棚子简单，不用生火，费用低廉，也能比大地提前一个月吃上新鲜蔬菜。刚过了正月十五，方知就三天两头给金崇才和夏富贵打电话，询问蔬菜大棚是不是该扣上了，恐怕晚了失去作用。对于没经历过的事情，人们往往过高估计它的难度。当一个礼拜天方知和老孙将大棚扣上之后，才发现，这是一个极其简单的过程：将塑料蒙在砖墙之上，下面以竹竿拱起，上面用柔软的电线勒紧，周围边边角角再用土袋压实就大功告成了。半个小时的工夫，却抢了一月春光。老孙说塑料大棚能暖地，早早达到栽种的要求。
春分育的西红柿秧子，已经移栽到了纸筒里，半个月长到了两寸高，方知问老孙能不能栽，老孙说能下地了。他说你怎么知道呢？老孙说早年自己在单位职工农场种过菜。他还不放心，又一个电话打给乡下的母亲，娘说能栽了，他这才深信不疑，然后心情激动的，从楼上将绿油油的西红柿秧苗——这春天的使者，一株株请下楼来——楼道里遇见邻居，邻居都投来惊异的目光。年岁大的，一眼能看出是蔬菜秧子。年轻的，就挠头了，问方知养的什么花？得知大学教授在楼里种蔬菜，无不惊讶。小心翼翼端下楼，他先将秧苗放进车后备厢，怕冻坏喽，就又挪出来放进座位上，然后慢悠悠的运往庄园。一路上，方知热血激荡着，心潮澎湃着，驾车的手脚都有些颤抖。平时十五分钟的路程，这次竟走了半个小时，像娶亲的仪式，喜庆而庄重……车窗外，往日冰冷的人群车流，仿佛也被“赶春”的仪式感染着，一切都变得温存美好起来……他觉得现在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迎娶春姑娘拜天地一样的愉悦之感萦绕心头。“春姑娘”运到庄园，老孙早在大棚里起好了垄，整齐划一，宛如一幅墨迹未干的图画。避开墙角挡风遮阳的地方，方知按照娘交代的——脚踩上去，脚前一颗，脚后一颗的距离，在垄台上刨出碗口大的小坑，撒上鸡粪做底肥，用剪子剪开纸筒，连泥坨带柿子秧一块栽进去，然后慢慢浇透水……嫩苗回归土地，就像野孩子一下扑进了母亲的怀抱，哭着，笑着，被奶水一样的地气滋养着，很快就相融一处了，不用缓苗，三五天的工夫，新绿便充盈了整个大棚，大棚里一片生机。接下来，春天的脚步更近了，天气更暖了，不用再回楼里，方知就在大棚里又育上了粘玉米、香瓜和西瓜，种上了小白菜、生菜、香菜、小萝卜菜。接着将楼房育的黄瓜、辣椒、茄子苗，陆续“迎娶”下来，移栽到大棚里，还挤出巴掌大的地方栽了几垄早土豆。老孙笑着说竟瞎扯，这能结几个土豆！方知说玩呗，就是结一个，咱吃的也是早的！
前前后后忙了一个多月，包括老仇留下的韭菜与大葱，蔬菜大棚已被方知和老孙搞得一片生机盎然，绿意盈盈。
有一天尹红来“视察”丈夫的劳动成果，掀开大棚一看，不禁大声惊叹道：“啊！原来春天藏在大棚里啦！”
方知对尹红说：“别瞧不起农民，没有农民的辛勤劳动，哪有你这绿色的惊喜！革命是干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
老孙也帮腔说：“小品咋说的了？土地是妈，老天是爹，只要种啥啥都结！”
尹红的团脸蛋掠过一丝绯红，摘下腕上的挎包，从里面掏出一个塑料袋，从塑料袋里麻溜地拽出一个油汪汪的烧鸡，两个香喷喷的猪蹄，大声说：“农民伟大，劳动光荣，小菜园种植成功，来，犒劳一下成功者！”随即，尹红招呼方知和老孙，进屋洗了泥手，换了脏衣服，又叫来悠闲地看着电视剧的小媳妇老段，点火炒了两个青菜，将烧鸡和猪手掰开装了盘，准备了一桌午餐，然后斟满去年秋天自酿的小烧勾兑葡萄酒，主人夫妇和看屋的老夫少妻，就听着窗外的犬吠鸡鸣，热热闹闹地喝酒话桑麻啦！
李园的雪尚未融化，九连勤快的人家，就踏雪剪枝了。方知看了，怕被果农落下，也打算雇人剪枝。尹红说：“啥都雇人得花多少钱哪，你和老孙自己剪呗！”方知说：“不会剪哪！”尹红说：“不会就学呗，夏富贵和兰香两口子都会剪，可以当老师。”方知说：“这可不能开玩笑，关系一年的收成。”他便电话找金花帮忙，雇了个剪枝师傅，知根知底，两个工就剪完了，李林像“理发”似的，一下疏朗了许多。老孙把剪落的枝条拣起来捆好，垛上，晒干当烧柴。
这天，夏富贵和兰香也在给果树剪枝。见方知雇人剪了枝，一身绿裤子、黄棉袄、红围巾、白口罩的兰香，隔着篱笆问道：
“方哥，你这树花多少钱一棵剪的？”
“五毛钱一棵，三百棵树花了一百五十块。”
“贵倒是不贵……可没剪利索呀，这不糊弄人吗！”兰香手持剪刀指着方家的李树嚷嚷着，“你看中间这些小枝子，根本没剪，这样憋风，憋风不愿坐果，坐果也长不大！”
“噢……剪得不行？”懵懂的方知，脸上发热。
“剪枝很关键，剪不好耽误坐果。”头戴鸭舌帽的富贵火上浇油。
“问题严重啦，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呢？”教授苦笑了两下。
夏富贵瞄了一眼兰香，两口子就默契地跨过铁丝网篱笆墙，进到方知的园子，双双伸手帮助重新剪起来。特别是兰香，一边修剪，一边还讲解道理，什么春剪、夏剪，什么开心、回缩、疏枝、换头，什么轻截、中截、重截，什么并排枝、垂落枝、中间枝都要剪掉，李树剪枝舍不得不行，要敢下剪子，越狠越好……教授变成了小学生，农民成了大教授，方知难为情的在一旁傻呆呆地看着，也不时照葫芦画瓢剪几下，嘴巴上还故意给自己找台阶下：“骏马能历险，犁田不如牛，坚车能载重，渡河不如舟！”富贵说：“方哥你说这顺口溜是啥意思，我听不明白。”方知说：“就是说明一个道理，这人呢，各有各的长处，没有谁高谁低之分！就像那长颈鹿和山羊，长颈鹿个头高能够着树上的叶子吃，可是钻墙洞它就不如小山羊了，论教林业理论我是老师，可论伺候果园实践经验哪，你们夫妻俩就是我的老师！”一番话，把兰香逗乐了，说：“方哥真有知识，一套一套的！”重新修剪了几棵树，方知看出了门道，说：“谢了谢了，有空儿我自己再重新修剪修剪。”一身绿裤子、黄棉袄、红围巾、白口罩的兰香，像一朵野花似的，说：“方哥是林业大学的教授，脑袋灵，一学就会！”说完，两口子相帮着翻回自己的园子，又给自己果树剪枝去了。
理论在实践面前吃了败仗，方知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一股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劲头，驱使他自己要去修剪一番，并且像个真正的农民一样，这时只有一个念头，自己的果园伺候得不能比别人家差！因此，有时间他就反复翻看床头上老仇留下的那本《李树栽培图诀200例》，有些口诀都能背下来了：
修剪方法第一例，短截程度分三种。
轻截中截和重截，截后效果大不同。
轻截截去一小段，剪口下留次饱芽。
形成较多中短枝，枝势缓和成花多。
修剪量小损失小，刺激生长分枝少。
觉得准备好了，他就信心满满地一个人跑到庄园，换上那双干农活穿的农田鞋和一条旧裤子，找一件旧棉袄穿上，寻一顶旅行社赠送的小红帽戴上，再戴上手套和口罩，尽量把自己裹得严实些，然后冒着料峭的早春之风，硬是将三百棵果树又重新修剪了一遍！不注意脸被划出了血印子，手被剪刀磨起了水泡，他也咬牙忍着，一天剪不完两天，两天剪不完三天……断断续续一个人修剪了半个多月！有时候一个人剪枝，头顶春阳，脚踩残雪，寒风习习，母鸡下蛋，公鸡打鸣，喜鹊登枝，白猫缠足，远听犬吠，近有马嘶，开始寒战，后来冒汗……有时一个人恍恍惚惚仿佛置身于三界之外，甚至产生了“无我”的感觉，身体不在了，感觉麻木了，我是谁？在这里干什么？教授、农民、抑或小文人的这些字眼，不断在脑海里上演蒙太奇，后来统统溜掉了。一切都显得不重要了，世界仿佛静止了……只看见眼前的剪刀上下翻飞，只听见枝条“咔嚓咔嚓”剪落在地，有时他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即马上剪掉这枯枝残条，有时剪开树皮里的绿盈，他又为在春发之际，亲手断送了这些蕴含生命的小枝杈，而兀自生出了缠绵的恻隐之情！
人啊，就是这样矛盾的被大自然洗礼着！一天剪枝赶上清明节，电视上，道路上，到处弥漫着祭奠亡灵的气息。晚饭后，方知作了一首律诗《清明》，以表对剪落枝条的祭拜之意：
香鸡产蛋众禽鸣，
惊鹊喳喳剪径轻。
犬吠车行应不尽，
雀飞鹅唱和难停。
孤身雪影招枝伴，
断树德留将子擎。
残果无怜弹落去，
瘦怀小祭在清明。
尹红看了诗，笑对丈夫说：“你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了，对自然界的生命都有了恻隐之心，快成佛成仙了，难得啊！”
有时候老孙和尹红也前来帮忙，直到将满园李树修剪得满意为止。
兰香见了，忍不住咯咯咯地笑，并偷偷地对夏富贵嘀咕：“这个方教授啊，还真是一个要强的人！”
夏富贵带着酸味揶揄着说：“他咋的，他不也是农民的儿子嘛！要不是多喝了几瓶墨水，讲种地，他不是我的个儿！”
果树剪完枝，转眼到了五一劳动节，土豆栽子能下地了。老万领着另外三位文友，趁着双休日，前来帮忙。当然，也是惦记着租一块菜地种。李园东侧的一块菜地狭长，小四轮进不来，方知就雇了一个马犁起了垄，自己留足了，剩余的分给了四位文友租种。老万对方知说：“耕地挺珍贵的，我也不种花看风景了，过些日子，你育的柿子、黄瓜、辣椒、茄子大地能栽了，就通知我们来栽。”其他三位文友也交代了自己的种菜计划，然后主动地，一人交了一千块钱，用来支付租地、粪肥、灌溉和老孙帮助伺候的费用。方知开始推托，说：“第一年免费，咱们先试试，如果可行下年再来真的动实的。”老万说：“那不中，就这么定了，谁也不差这千八百的，关键是要保证蔬菜不上化肥，不多洒农药，纯绿色的，吃着放心。”方知说：“必须的必吗！”然后领着大家到地南头，指着一堆热气升腾的鸡粪说：“鸡粪都快沤好了，咱们不上一粒化肥。”文友们听了，一下都乐上眉梢。尤其那位女文友，也顾不上臭烘烘的气味儿，也一同咧嘴笑起来。
分完了地，栽完土豆，方知见日已中午，就张罗着点火烤肉。将烤锅支在院中间春阳足的地方，老孙帮助点着炭火，几个文友就围坐下来烤肉。方知给大家介绍过了老孙，老万邀请老孙一起吃，老孙腼腆着说不愿意吃烤肉，婉谢了，转身进屋给小媳妇做饭去了。老万说：“老孙挺有艳福，我刚才进屋瞄了小媳妇一眼，挺漂亮个人，配老孙真白瞎了。”其他几位文友说万哥你啥意思，有想法了？老万说：“我这么大个作家啥样的美女没有，眼前不就有一位嘛！”说完将唯一一位女文友，就是上次在城里酒桌上提议自己种菜吃的女文友的酒杯斟满，举起杯说：“来，陪万哥干一杯！”受了刺激，女文友没喝先醉了，脸上泛起绯红，将酒在樱桃小口上抿了一口，放下杯，笑盈盈地说：“万哥，你别往我这引呢，过些日子，草长莺飞了，该铲地了，你不就有机会了吗，大家说是吧？”大家异口同声说那是那是，跟着起哄。老万说：“今天方老弟李园开园，闹春耕是讲究仪式的，广东客家人闹春耕时知府、县令都要与黎民百姓在一起“鞭牛闹春”，场面很热闹。今天大家地分了，土豆帮助栽上了，现在就喝酒庆春耕。”说完让方知把老孙叫出来，说：“孙大哥你辛苦了，我们隔三岔五来种菜，就是图个乐趣，干不了多少，一年的收成全靠您老人家，来，我先敬你一杯！”老孙碍于面子，喝了一杯啤酒，并表了态，端出蒸好的鸡蛋焖子，然后碗里端着老万给小媳妇夹的烤肉，又进屋陪小媳妇吃饭去了。大家还想借机开老万的玩笑，老万抢着说：“你们就别拿我开涮，我看大家今天成了地主都很高兴，我就给大家讲个段子吧，助助酒兴！”大家说好，便鼓掌。老万说：“我一段一段地讲，你们得配合我总结有什么启示。”
老万说：“女浴室起火，里面人乱作一团，赤裸身体往外跑，只见大街上白花花一大群，一老者大喊‘快捂住’，众裸女突然醒悟，但身上要紧部位有三处，手忙脚乱捂不过来，不知所措。这时老者又大喊：‘捂脸就行，下面都一样！’此事的重要启示是什么？”有人附和道：“在特殊情况下抓工作不可能面面俱到，要抓住重点。”
老万说：“少妇报案：‘我把钱放在胸衣内，在拥挤的地铁内被一帅哥偷走了…’警察纳闷了，‘这么敏感的地方你就没觉察到？’少妇红着脸答：‘谁能想到他是摸钱呢？’此事的重要启示是什么？”有人附和道：“让客户的钱在愉快体验中不知不觉地被摸走，是商业模式的最高境界。”
老万说：“一公司在小便池上贴上条‘往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结果地上仍有许多尿渍。后来公司认真吸取教训，重新设计成‘尿不到池里说明你短；尿到池外说明你软’，结果地上比以前干净许多。此事的重要启示是什么？”有人附和道：“给客户的投资建议一定要具体，确切，中要害。”
老万说：“某日，女秘书神色凝重地说，王总，我怀孕了。王继续低头看文件，淡淡一笑说我早结扎了。女秘书愣了一会媚笑道，我和您开玩笑呢！王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喝了口茶说我也是。此事的重要启示是什么？”有人附和道：“在江湖上混的人，遇事不要慌，先让子弹飞一会儿。”
老万说：“男子去提亲，女方家长：请自我介绍。a说：我有一千万。b说：我有一栋豪宅，价值两千万。家长很满意。就问c，你家有什么？c答：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孩子，在你女儿肚子里。ab无语，走了。此事的重要启示是什么？”有人附和道：“核心竞争力不是钱和房子，是在关键的岗位有自己的人。”
话闭，文友们笑喷了。随即又是一番狂饮乱喝，好不热闹。
这时，东邻何家肃静的园子突然传来机械的轰鸣声，打断了大家的笑声。方知起身望去，只见在主人何成的指挥下，一台挖掘机正在损毁李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