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夏富贵得到九连要动迁、葡萄补偿高的消息,连续几晚没睡好觉了。尽管他也对庄园动迁后上楼的生活进行了反复的憧憬,但不像金崇才,对未来的生活已经考虑成熟了。毕竟,金崇才是个当过乡镇信用社领导、见过世面的人,经济实力也不是夏富贵一样普通的果农可以相比的。夏富贵眼下能考虑的,只是动迁的战役,多弄一些动迁款。至于以后一家人的生计,他心里还没有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不行,父子俩就加入打工的大军,中国上亿的农民不都靠外出打工活着嘛!现在,他正立在门前的李林里发呆。时令快到秋分了,李树的叶子渐渐演变成了暗红色,像枫叶一样迷人。太阳西下了,李树叶子与挂在枝杈上的夕阳争红滴血。盛夏里繁茂的景象,日益变得稀疏了,萧条了。一阵微风吹过,听得见叶子砸落在地的声音,大地已附着上了薄薄的一层。被冰雹砸烂的李子,因忙着秋收来不及清理,挂在树梢上的已腐烂发霉,黄昏来临,像躲在空中的刺猬。树根下聚集的烂李子腐烂得更加彻底,俨然变成了一堆堆骷髅,正接受叶子对它的掩埋——往日,绿叶扶持果实茁壮成长,现在又不得不舍身埋葬它!富贵的心情像那落叶一样糟糕透顶。这个一直以为自己很聪明的农民,从来没有过现在这样的心神不宁。怎么办?一千多棵果树啊,八九年的树龄,正是旺果期,按每棵树生产三十斤计算,三万多斤李子啊,能说砍就砍掉吗!这些年,自己和兰香流下的汗水能将李园浇透。剪枝、施肥、喷药、锄草,样样手到,哪棵树枝剪多剪少了,哪棵树是什么品种,他能说得清清楚楚,不差分毫。何况,李园年年放养上百只的大鹅,大鹅喜欢吃草,省去不少铲地的力气,粪便又给李树地增加了肥力,一举两得,良性循环!都是老天爷闹的,动不动就下雹子,李子几乎年年有雹伤——这个秃尾巴老李!你孝敬父母我们不反对,可你从哪走不好,非要从这娇气的李园路过!也是这动迁闹的,葡萄补偿怎么比李子高出好几倍?这叫我们如何是好……他一会儿怨天,一会儿尤人,脑海里一片迷茫,有什么用啊!一切都要靠自己下决心……他蹲下来,从兜里掏出卷尺,缠绕李树距离地面半米高的根部,连续量了十几棵,直径均在十五厘米以上。他在心里默算了一下,每棵直径超过十厘米的李树动迁补偿三百八十元,一千多棵李树补偿不到四十万元,而栽上葡萄,十亩陆地允许栽六千七百棵,如果三年后动迁,每棵葡萄将得到二百零八元的补偿款,那就是一百四十万元,是李子的三倍多!如果再扣上大棚,每亩地允许栽两千七百棵,是陆地的四倍,十亩地能栽两千七百棵,补偿款就将得到五百六十万元!李子和葡萄的动迁补偿相差如此悬殊,地上一个,天上一个,鬼都会动心!可是——真舍不得伐呀,想到朝夕相处多年的李园,瞬间会被毁掉,他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双手抱住头,不愿再去想那凄惨的景象……
“吃饭啦!”他像在梦境中一样被兰香叫醒,怀着既充满希望又充满焦虑的复杂心情,双脚像踩在棉花上,跌跌撞撞地进了屋,却又出了屋,恍惚中差点忘喂西侧猪圈里那几十口快要出手的肥猪。要是栽葡萄,还指望用卖猪的钱,去雇来挖掘机,挖掘掉李树,以及买苗买肥的费用。到了猪舍,发现兰香已经给猪填满了精料,猪正在撒欢地吃着,他心里一动,眼上一股热浪涌上来,每天干完外面的农活回来,两口子有个不成文的约定,兰香负责做饭,他负责喂猪,现在兰香把猪喂了,他知道那是老婆对他表示了极大的理解——让出时间,让他好好考虑是留李子还是栽葡萄这关系全家生计的大事!
晚饭胡乱吃一口,富贵对兰香说:“明年把李子砍掉,栽葡萄吧。”
“你拿主意了?”
“拿不拿主意不在咱,这是大趋势嘛!”
“算过了?”
“算过了,得差十几万!”
“算准了?”
“差不了,动迁文件上明摆着!”说完,他又翻出方知给他印的动迁补偿文件,与兰香一项一项又核对了一遍。结果与他自己算的不差上下。
富贵是个心细的人,兰香从不怀疑。可砍李子栽葡萄是天大的事,她无法不上心!
“你打算啥时候挖葡萄沟?”
“明年春耕忙,今年秋天就得抢挖出来备着。”
“那么多葡萄沟,咱俩能挖过来吗,不雇钩机就得雇人!”
“李树根那么结实,不雇钩机你拿手能抠掉啊!”
见富贵说话带着刺儿,兰香没再搭腔,她理解丈夫此刻糟糕的心情,这是一个多么艰难的决定!从打老家搬迁到这里,这些年与这些果树结下了多么深厚的感情啊,一枝一杈,都留下了积年累月的心血和汗水,谁能不揪心!兰香现在又心疼李子树,又可怜自己的丈夫,从打嫁给了眼前这个能事的男人,从老家搬迁到这里来过活,一切事儿都由丈夫做主,她对他非常的信任,这是一个既聪明家庭责任感又强的男人!这些日子丈夫就没怎么睡觉,她能做的,就是尽量多给他一些体贴和爱,可是,他即使睡不着觉,也不碰她,她几次示意他,他也不为所动,唉,都是这动迁闹的,把正常生活都打乱了……
第二天大早,夏富贵两口子又来到地里,把整个地丈量了一遍,和头天算得几乎一样。富贵还不放心,就把葡萄园的小柱子请来,说兄弟,你种葡萄有经验,给我算算,我这十亩地能栽多少棵葡萄。小柱子也不出声,拿起卷尺就帮他量,忙活一身汗,最后出来的结果与他自己量的一模一样,栽的棵数也几乎不差。他还不放心,进屋里呼啦一口饭就去联系钩机,现在,九连的李园里到处是钩机作业的轰鸣声。他随便在附近叫住了一个司机,就引到自己的庄园,让钩机师傅再给算算,能挖多少道葡萄沟,连刨李子树一起需要多少费用。算完发现,跟自己算的也不差分毫!
富贵还不放心,心想这上千棵的李树没那么容易砍掉!现在,他又旮旯胡同的转起来,他要到其他人家取取经,看看大家是怎么干的,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嘛。走街串巷,东张西望,眼前的九连秋收已经结束,家家李树地里铺满了黄叶子。夏日茂密得看不见人的李林,现在从这头一眼就能望到那一头了。一些人家在院子里收拾残秋,做着过冬的准备。一些人家开始搂地里的李树叶子,准备大地结冰时浇灌封冻水。有的葡萄园已经开始热火朝天的雇人埋葡萄了。当然,那些将李子砍掉,正用钩机挖葡萄沟的人家是他最想光顾的。转来转去,他钻进离家已经很远的一条胡同,一户人家挖葡萄沟的模式引起了他的注意——从栅栏看进去,只见这家在李树带中间挖起了葡萄沟,李子树却没有抠掉!机敏的富贵马上意识到,这是间种,这是间种葡萄!哎呀!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家掌柜的可真有头脑,在李树地里间种葡萄一举两得,既不耽误栽葡萄,又不伤李树,天才!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富贵甚至有了一丝自卑感,人们都叫自己“夏小鬼”,看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自己鬼的大有人在啊!他像偷了人家的东西,怀里揣着小兔子扑腾腾地跑回家,把兰香拽到李园,气喘吁吁地道出了自己的意外收获。
兰香听了,反问道:“那葡萄能长开吗?”
“你怎么死心眼啊,李树带中间的葡萄沟不按正常的距离挖,正常一米二,咱只挖到90公分宽,宽度与两行李树间的空隙处对齐就行,李树剪枝的时候再剪狠一些,活着就行,反正结多少果无所谓,不是被雹子砸,就是稀烂贱,能透风保证葡萄长就赢啦!”
“那么窄的小地方,栽啥葡萄能长啊!”兰香感觉夏富贵疯了。
“栽山葡萄贝达,它皮实,抗折腾,还不用咋伺候,树苗也便宜,底肥也不用上牛粪,成本低,洒几把二胺它就长去吧。这样葡萄沟挖一锹深就行,也省去不少人工。”
“当年能活,第二年,第三年呢,到时候不动迁咋办?”
“我看用不上三年,这地方就得动迁,如果到时候真的不动迁,也有办法,再把李树砍掉,只留葡萄!”
面对一向含蓄、做事沉稳,现在却急不可耐,机关枪一样“嘟嘟嘟”把自己的想法都亮出来的丈夫,兰香一时醒不过腔来。对丈夫有些疯癫的超出她预料的设计,说不出对,倒也觉得是个没办法的办法。嗨,自己对丈夫一向非常信任,他说咋干就咋干吧。过了几天,待李园里的树叶落得差不多了,两个人就把地上的树叶子搂干净,开始自己挖葡萄沟。他们要赶在上冻前,把葡萄沟挖起来,准备明年春天栽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