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大学的中央图书馆,是一座有着近百年历史的哥特式建筑。高耸的穹顶,彩绘的玻璃花窗,以及那些从地面直抵天花板、如同沉默巨人般矗立的桃花心木书架,都让这里不像一个单纯借阅书籍的场所,更像一座为知识与思想修建的庄严教堂。
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种复杂而令人安心的气味。那是旧书页氧化后散发出的、带着一丝甜味的木质香气,混合着书本装订胶水的老旧气息、地板蜡的清漆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无数读者指尖的岁月尘埃。
这里是顾青砚的圣殿,是她的避难所,也是她的军火库。
当她踏入这片熟悉的、被“静默”规则统治的领域时,外界的喧嚣与孙教授那番令人沮丧的话语,仿佛都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她将帆布包存入储物柜,只带了笔记本和几支笔,像一个即将进入战场的士兵,在卸下所有不必要的负重。
她的战场,在图书馆三楼的哲学与历史区。这里人迹罕至,只有最固执的求知者,才会在这片由艰深思想构成的密林中跋涉。
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沿着高大的书架缓缓踱步,指尖轻轻划过一本本书的脊背。柏拉图的《理想国》,康德的《实践理性批判》,阿多诺的《启蒙辩证法》……每一本书,都是一座思想的丰碑,是人类最智慧的头脑向时间发起的、不屈的挑战。
她的手指停留在马尔库塞的《单向度的人》上,将其抽了出来。
孙教授的问题,像一根芒刺,依旧扎在她的脑海里:“他们会问你,一首唐诗,能创造多少GDP?你怎么回答?”
这是一个极其粗暴,却又无比现实的问题。它用资本的逻辑,将一切无法被定价的事物,都打上了“无用”的标签。而她要做的,就是为这些“无用之用”,寻找到最有力的辩护词。
她在一张靠窗的巨大阅览桌前坐下。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她面前的桌面上投下了一片斑驳陆离的光斑,像打翻了的颜料盘。她摊开笔记本,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没有落下。
她知道,仅仅引用“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是不够的。在信奉“利益才是第一性”的对手面前,任何诉诸道德的言辞,都会被轻易地解构为虚伪的唱高调。
她必须找到一种更锋利的武器,一种能够剖开“资本”这具坚硬外壳,直抵其内在矛盾与荒谬的、属于现代的思想武器。
她的目光,落在了刚刚抽出的那本《单向度的人》上。书页的边缘已经泛黄,上面有几代读者留下的、深浅不一的笔迹。她翻到其中一页,上面有一句话被前人用红笔重重地划了出来:
“在一个压抑性的社会里,个人幸福并不是一个终极标准。”
顾青砚的呼吸,微微一滞。
是了。这便是她要寻找的突破口。
陆行知和他的同类们所信奉的“价值”,其最终目的,无非是追求个人或群体的利益最大化,是追求一种可以被物质定义的“幸福”。买更大的房子,开更快的车,拥有更多的财富。而古典人文精神所提供的,却恰恰是对这种“幸福”本身的反思与批判。
它会问你:当你住进更大的房子里,你的内心是否也变得更加空旷?当你用金钱买到一切时,你是否也失去了对“免费”的阳光和空气的感知能力?当整个社会都在追求效率与增长时,那些被“效率”牺牲掉的人的痛苦,是否应该被看见?
这些问题,无法带来利润,甚至会阻碍利润的增长。但正是这些“无用”的追问,构成了人之为人的尊严与边界。它像一头被锁在资本社会地下室里的猛兽,时刻提醒着楼上那些狂欢的人们——你们的繁华,建立在遗忘和压抑之上。
顾青砚的笔并非书写工具,而是解剖刀。
当她的笔尖终于落向纸面时,挥毫疾书却寂静无声。写下的第一行并非引言,而是一个将成为全文论证基石的诘问:
“一个只剩下‘价值’而没有了‘意义’的世界,还值得我们活下去吗?”
阳光在桌面上的光斑,随着时间的推移,缓缓地移动着。
顾青砚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她时而奋笔疾书,时而蹙眉深思,时而起身在书架间寻找另一本能印证自己想法的著作。她的姿态专注而虔诚,仿佛不是在准备一场辩论,而是在进行一场与古往今来最伟大灵魂的对话。
她身边的书越堆越高,从中国的先秦诸子,到古希腊三贤,再到德国的古典哲学和法兰克福学派。她正在用这些人类思想的精华,编织一张巨大的、逻辑严密的网,准备去捕获对手那套看似坚不可摧的“资本逻辑”。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为了捍卫“意义”而殚精竭虑的同时,她的对手,正在另一个地方,用最冷酷的方式,将她所珍视的一切,都消解为一个个冰冷的数字。
同一时间,锦城大学金融学院地下一层。
这里是学院耗巨资打造的“金融交易模拟实验室”。与其说是实验室,不如说是一个小型的华尔街交易大厅。数十台彭博终端机并排而立,黑色的屏幕上,实时滚动着全球市场的股票、期货、外汇数据。红色的下跌曲线和绿色的上涨曲线,像一条条冰冷的、没有感情的心电图,描绘着这个星球上最庞大、最贪婪的资本巨兽的每一次呼吸。
空气里没有墨香,只有服务器散热风扇发出的、低沉的嗡嗡声,以及键盘被高速敲击时发出的、清脆而密集的“嗒嗒”声。
陆行知就坐在这片由数据构成的“钢铁森林”的正中央。
他没有像顾青砚那样,在故纸堆里寻找灵感。对他而言,历史和哲学,只是成王败寇之后,胜利者用来粉饰自己的工具。真正的规则,隐藏在这些不断跳动的数字背后。
他面前,同时开着三个屏幕。
左边的屏幕上,是他亲自编写的一个数据抓取程序,正在疯狂地从互联网上搜集、整理着他输入的一系列关键词:“人文社科”、“毕业生就业率”、“薪资水平”、“财政拨款”、“学术成果转化率”……
中间的屏幕,是一个复杂的Excel表格。无数的数据流正被源源不断地导入其中,自动进行分类、计算、对比。每一个单元格,都是一个冰冷的现实切片。
右边的屏幕,则是一个PPT的草稿,标题,赫然是四个大字:
【成本-收益分析】
副标题:一份关于“古典人文精神”的投资可行性报告。
他甚至懒得去使用辩论赛的那个标题。他直接将这场思想的交锋,定义为一场商业评估。他要做的,不是“辩论”,而是向董事会(即评委和观众)提交一份分析报告,用无可辩驳的数据,证明“古典人文精神”这个项目,是一个早就应该被剥离、清算的“不良资产”。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