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鸟王老五(2) 联合国军那边枪炮齐鸣,志愿军这边也不知发生了啥情况,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时刻关注着外面的战况。直到天快亮时,老五才答复着口令爬回坑道。班长、排长逐级上报,上级领导才知道是一个小兵用鸟引发了联合国军之间的一场乱战,耗费了他们不少弹药,这也算是战争史上的一个奇闻吧。上级领导又好气,又好笑,于是决定,老五功过相抵,因无组织无纪律而蹲三天禁闭,加强教育。班里、排里对老五刮目相看了,对他养鸟不再排斥。在朝鲜战场上,志愿军的通讯联络手段与以美军为首的联合国军相比,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电话线不时被炸断,通信兵抱着线拐子跑得腿肚子转筋,疲于应付。战事千变万化,前线后方的沟通顺畅与否,往往决定着千百人的生死存亡。老五的本领派上了用场,冷兵器时代的飞鸽传书这种古老的通讯方式在现代战场上出现了。当然,用的不是鸽子,而是老五在朝鲜随手捕捉到的各种鸟儿。志愿军指战员都说老五真是个奇人,是公冶长转世。公冶长是谁?老五不知道,但知道是夸他,心里挺高兴。老五随所在部队回国修整后不久便脱下军装回家了。
脱下军装的老五在拿起锄头抓钩子的同时,又开始整天和鸟对话了。老五因养鸟救过庄里人两次命,又在朝鲜用鸟打过仗,老五在黄河故道两岸成了传奇人物。
俗话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老五曾因玩鸟风光无限,却也因玩鸟遭殃受罪。
当“文革”的风“呼啦啦”地卷到黄河故道时,老五所在的小庄子也一下子冒出了所谓的“造反派”。如同黄河故道的水窝子平日波澜不惊,遇狂风骤雨时便会黑水翻滚,水底深处的污泥烂草、泥鳅老鳖便翻腾上来了。鱼找鱼、虾找虾,王八单找鳖亲家。“造反派”招来了一批批不三不四的这友军、那同盟,先破“四旧”,后抓“黑帮”。老五不解,破“四舅”破谁的“四舅”?抓“黑帮”是不是抓穿黑鞋帮的人?乖乖!那可不得了,整个庄子谁的鞋帮不是黑的?只有家里老了人才在黑鞋帮上蒙层白布。老五看到外边来的人有的穿草绿色的军用鞋,有的穿白球鞋,再看看自己的脚上,有些心惊。
庄子穷,本来富户就不多,一家富裕中农早已成了人民公社社员,自打有了董洼,全庄连一个吃“皇粮”的人也没有。有三个党员,都是大字不识一箢子头的,既不是走资派,更不是啥反动学术权威。革命没有成果使得“造反派”和他的友军陷入一筹莫展,闷着头点灯熬油放下包袱开动机器,按照“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之分”的理论判断,董洼绝不是太平港,只是革命对象隐藏得太深。没有“五类”找“九类”,“九类”也没有那就只好瘸子里面挑将军了。结果,曾参加过中国人民志愿军的老五中奖了。
“造反派”头目坐在桌子旁,跷着二郎腿,左手拇指、食指、中指掂根烟轻轻撴着桌面,说:“董寅五,你成了革命的对象了,知道为啥吗?”
老五本来是个精明人,出过国,也算见过世面,但骨子里仍是个庄户人,加上多年来庄里庄外一直都叫他“老五”,突然的一个“董寅五”把他叫懵了。懵了的老五张口就是:“俺连个舅都没有哪来的四舅?俺是‘黑帮’,可哪个庄子不大都是‘黑帮’?咱这里只有家里死了人才是‘白帮’?”
“造反派”头目不知老五说的啥,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而自己脚上穿的正好是双白球鞋。他听老五这样一说,“腾”地站了起来,左手往桌子上“啪”地一拍,疾声厉色地说:“董寅五!你不要装憨!二分钱的毛铬扳在水盆里,谁不知道谁的?好好想想你的问题!”小头目用鼻子“哼哼”冷笑了两声:“董寅五,我知道你好玩鸟,既然玩鸟,就应该玩过鹞子吧?玩过鹞子就应该知道咋熬鹞子吧?那咱就熬熬?!”
作为玩鸟高手,老五当然是知道鹞子的。鹞子就是鹞鹰,翅膀张开有小案板大,性子烈,爪子狠,打兔子的人有时用它做帮手。不过鹞子这玩意儿不是一般人能治得住的,抓住后要狠熬,熬个几天几夜才能把它熬得俯首帖耳。老五是知道咋熬鹞子的,心想:“乖乖,这咋比美国鬼子对待志愿军还狠!”
老五被关进一间窗户很小的屋子里反省,如同当兵时犯了错误被关禁闭反思。老五知道民不和官斗,老五也知道下级绝对服从上级。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头,老五蹲在小屋里抱着脑袋眉头紧皱。老五挖空心思绞尽脑汁想了一天一夜,敲着门板对外面的人说:“是的,我有事儿,我犯了错误!”
老五不说自己有罪,只说自己有事儿。老五有着故道农民的小狡黠。
还是第一次场景,只不过这次小头目把烟卷叼在了嘴角,鼻孔里一股子一股子地喷着青烟,院里站了一圈人。老五垂着手站在他对面。小头目斜坐着,大腿摽个二腿上,狗蹄夹子乱晃荡,说:“董寅五,那你就交待吧!说实话,咱邻居百世的,谁也别难为谁。我先说说共产党的政策:坦白从宽能立功受奖,抗拒从严顽固不化,只能死路一条。何去何从?内因决定外因。你自己好好掂量着办吧!”
“我说、我说。”老五不说“交待”两字。
“好吧,我们会根据你的态度来确定你的行为。问题不在大小,关键在于态度。懂吗?”
老五眼瞅着脚面连连点头,说:“懂!懂!别管咋说,我还是在朝鲜战场打过几次冲锋的,难道连这点儿都不懂?我懂!”
“交待吧!”
“我犯了三条错误。”
“别先给自己定性!”小头目说:“你咋认定是错误而不是犯罪呢?先交待事实!咋交待是你的事,咋定性是我们的事。懂吗?”
“懂!懂!别管咋说……”老五又要提抗美援朝。
“别提朝鲜战场了!赶快交待吧!”小头目有些火。
“是、是。”老五说:“我有三条……三条……第一,我八九岁的时候,在西河滩大柳树旁边的瓜地里偷过西瓜,还是偷贫下中农的。第二,我在朝鲜战场上又偷过阿妈妮家的凉水喝,因为她们家没有人。咱志愿军的纪律是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我喝了阿妈妮家半茶缸子凉水。第三……”
“瞎胡扯啥?东扯葫芦西扯瓢的!你得找你的要害问题,不要避重就轻!说说你一生最爱干的是啥。这是一个啥问题?”
“一生?”老五一听问他的一生,他抬起头,眨了半天眼,说:“除了在朝鲜来去两年多,剩下的时间都在家里种地。种地是为了填饱肚子,还能为啥?”这时的老五心里有些定了下来。
“董寅五!”小头目桌子一拍,茶缸子翻了个滚儿“当啷”一声掉到地上,里面的水顺着桌子边往下流。小头目喘着粗气怒目圆睁:“你不要耍小聪明,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不要不撞南墙不回头!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的问题要害是玩鸟!懂吗?提笼架鸟那是玩物丧志的资产阶级玩意儿!董寅五呀董寅五,你本来有着很好的出身,又在革命队伍中锤炼过,可惜呀可惜,玩鸟使你丧失了阶级本性!你看看你啊,你看看你!你浑身上下还有半点无产阶级的气味没有?不要说在董洼,就是在整个黄河滩上你也得算是蝎子的尾巴尖——毒(独)一份。拿你作全县的典型绰绰有余。严重啊!你要悬崖勒马啊!我说董寅五!”
老五的心轻松起来,原来是玩鸟这屁大的事,原以为是啥天大的事呢!同时,老五也恼了,他奶奶个蛋的!不就是玩个鸟吗,多大点儿事?老五压压火,不亢不卑地说:“玩鸟还能玩出啥资产阶级来?我养的鸟从日本鬼子枪下救过全庄的人,鬼子走后我养的鸟救活过左邻右舍大家伙儿!朝鲜战场上我养的鸟帮志愿军打美国鬼子!还资产阶级?哼!”老五冷笑着摇摇头。
一看老五这态度,小头目气得口不择言:“什么他娘的从日本人枪下救过全庄的人?什么他娘的救活过左邻右舍?什么他娘的帮志愿军打美国鬼子?要深挖你的思想根源!”
老五眼一睁,说:“你咋呼啥咋呼?有理不在声高。我问你,‘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是谁提出来的?”小头目不假思索:“当然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了!”老五说:“你恨毛主席?”小头目还不知就里:“像你这样的人才恨毛主席呢!”老五说:“那你为啥要骂毛主席?”小头目这才反应过来——被老五摁住了死穴,脸“刷”地蜡黄。老五不紧不慢地说:“只有谁才恨毛主席?只有哪种人才恨抗美援朝?那就是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秃头老蒋的人!俺当年到朝鲜是为了啥?”老五的火上来了,越说越快:“还不是为了打美国这个最大的资本主义国家?你骂抗美援朝是不是因为抗美援朝打疼了秃老蒋的美国主子?李二蛋,你浑身上下还有点人味吗?毛主席他老人家为了咱这个国家,吃不好睡不好,天天黑来忙得连汤也不得闲喝,有点儿空还得到苏联去访问。你还骂他,你还是个人吗?老少爷们,你们说谁才资本主义?我不懂‘文化大革命’是啥,我只知道就凭恁这帮龟孙羔子,再好的经也被恁这一群歪嘴和尚念歪了!李二蛋,我今儿个还得告诉你,要不是我,你他娘的还不知道在哪个龟孙的腿肚子里转筋呢!”
小头目李二蛋等一帮人见情势有变,便一哄而上抬胳膊架腿把老五弄走又锁到小屋子里。
李二蛋住在董洼村东头,他爹比老五小两岁,当年遭蹇年挨饿的时候,要不是老五的一只斑鸠早就跟阎王爷拉呱去了。
老五被软禁起来了。因鸟得祸,干脆把鸟全放了吧,从今金盆洗手,永不玩鸟。老五叫来家里人,要他们把鸟全部放掉。
说来也怪,老五的鸟儿就是不远去,一只一只终日停留在树梢,望着关老五的草屋子叫,见着老五的影子、听见老五的声音就直朝他飞。老五狠狠心不再沾手,只好躲开。鸟儿见不着老五,便不食不饮,哀鸣不止,渐渐地一只只瘫落,死了!老五痛不欲生,决心冒死要把还活着的鸟儿收回来,他姥娘个腿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老五向李二蛋他们提出了要求。
玩鸟这事儿到底有多反动?李二蛋他们派人到上边去问,上边的造反派也说不清楚。这时的李二蛋他们正身处骑虎之势,如果老五不提出要求,够他们抓耳挠腮的。要是他们中有一个脑子是透亮的,老五提出要求时他们就应该就坡下驴,开门放了老五一走了事。他们不,他们非要死撑到底不行,他们要像海潮似的,呼啸着涨起来,也要呼啸着落下去。这一撑,便把老五撑得过后与鸟绝缘了。
“董寅五,我们不想眼看着你陷在泥窝子里拔不出脚来,你的表现我们还算满意。至于你想收回那几只还没死的鸟么,我们也不完全拒绝你。只是有一条,鸟在哪里你只能到哪里去逮,不许引唤。要是逮住了它,不客气,立马摔死!咋样?”
老五出了门,抬头看看天,对李二蛋理也不理。
老五回到家,站在院子里抬头看了看,嘬着嘴吹了几声口哨。老五等了又等,知道活着的宝贝只有两只画眉了。它们停在大榆树稍,也都饿瘫了。即使允许引唤,只怕也飞不动了。要论爬树,别看老五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那还难不倒他。他低头找了根绳子系在腰上,望着树梢喘口气,脱下鞋,往手心里吐口唾沫,然后贴身上树。
粗大的榆树下围着半截庄子的人,他们都想亲眼看一下老五爬树是不是还像当年那样神奇,同时也想看一看老五是咋从树梢把两只画眉弄下来。毕竟年龄不饶人,老五爬到树杈,喘了一会子才又往上爬了两节分枝。不能再上了,枝条细软,无法承重。这时候老五离鸟儿还有两米多,手伸得再长也是够不到的。看着在树上手脚已显笨拙的老五,树下的人都替他提一口气,捏一把汗。不过,老五倒不慌张,他从腰间解下绳子,把身边的细枝拢起来,然后用力束紧,束成一个粗粗的枝条捆。细枝成了捆,支撑力就大了。老五攀着枝条捆又上了一节,对着画眉轻轻吹了两声口哨,两只画眉对他扇扇小翅膀,点点头。老五伸过手去,把画眉捧在手心里。两只小东西尖尖的小嘴噘起,轻轻啄了啄老五的手心。老五在树梢同两只小宝贝闲暇一番,然后才把它们放到肩上慢慢下了树。
老五到底还是没有把两只画眉调理过来,小小的身子由温热慢慢变凉。老五拿把锨,在大榆树下挖了个坑,把它们羽毛整理好后,并排着放在以前婚事用来传柬的拜盒里,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埋了起来。
老五在堆起的锨头大的小土堆前蹲到两腿发麻,才拄着锨把慢慢站起来,眼泪濡湿了胡茬。
从此,老五不再玩鸟,连一只鹌鹑也不玩。当别人让他看看手里的鹌鹑让他品评一下时,他只是摇摇头,咧嘴笑笑完事。
老五不玩鸟儿了,邻居们再也看不见他爽朗的笑脸,听不见他清亮的笑声。
鸟儿是老五的命,鸟没了,本来挺精壮的一个汉子如同被抽了筋,很快便朽了,朽得如同一块沤糟了的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