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厨子刘光远(4) 小儿子小柱大名刘瑞芝,他不像刘瑞君那样是个闷嘴葫芦,他机灵能干,嘴皮子又甜。平时跟着刘光远在小饭馆打打下手,石榴下来时便跟着哥哥小莽和其他人一起过黄河故道到萧县的圣泉、刘村去挑石榴。小莽刘瑞君虽然不太说话,其实性格也是躁的,虽然个头不高,但说话办事风风火火的。贩石榴时,别人挑着走一段往往要歇一歇,但他不歇,当别人还在半路的时候,他早已到了目的地。田楼人看他火喽崩星的,便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小火头。
这一年,新婚不久的小柱跟着哥哥同别人一起来回几趟后,胆子也就大了,开始独来独往。在一次单独去圣泉时遇事耽误了些时间,回来时天已黑了,在过黄河故道时遇到了鬼领路。平时闭着眼都能摸到家的小柱迷了一样,在他眼中的一条又宽又平又亮堂的路上走了半夜,最后被引进了黄河故道的深水里。要不是有几个走夜路的人抽烟咳嗽把他冲醒,他也就不吱不声地被淹死在黄河故道里了。当他后半夜挑着空筐摸到家时,扁担上、肩上搭满了水草。农历八月十五前后河里的水已经很凉了,再加上受到惊吓,小柱一病不起。刘光远请了很多郎中给他看病,又是针灸又是吃药,始终不见效。后来让一过路的野郎中看过后说,是因受寒殃巴了,得用药水蒸的法子才能祛除寒气。刘光远一来是病急乱投医,二来他也相信偏方治大病。就让人按野郎中说的在一口大锅里添满水,锅上放张床,架着小柱平躺到床上。大锅里的水开了,水汽透过苇席、被袱子蒸着小柱。时间不长,小柱在床上疼得大叫连声,那野郎中在旁边不住地喊:“捽住他!捽住他!别让他动!要把他身子里的寒气全逼出来才行!”劈柴“呼呼”地烧着,滚开的水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翻着花,成团成团的水汽升腾着……小柱不喊了。刘光远想把小柱翻过来,哪知手一碰,小柱身上就掉一块肉——肉熟了,儿子被蒸死了!刘光远眼一黑,定定神回头再找那野郎中,哪还能看到他的影子?再后来,刘光远不忍青春年少的小柱媳妇苦守,就让小莽家的汪凤英劝她再走一步。妯娌俩哭哭啼啼大半夜。没过多长时间,没给刘家留下一儿半女的小柱媳妇双膝跪地给刘光远磕了三个头,含泪离开了田楼。
一天晌午,一个过路的老头儿在小饭馆里喝酒时见刘光远没有了往日的精神头,就问他出了啥事。这时候小饭馆里人很少,心中苦闷的刘光远招呼小莽添了两个菜,长叹一声和老头坐在一起,说起了小柱的事儿。那老头听完后叹口气说:“恁家这孩子是过大河时被水鬼给殃打了。你可能不知道,人死之后,有一口殃气会堵在喉咙上,据说是绿色的,那是人一辈子所积攒下来的怨气、毒气,这口气会在一个特定的时辰飘出来。殃走一条线,粘花花败,粘草草死,粘到人身上,就要大病一场,被殃打得厉害的还能丢了命。被殃打了的人一开始浑身酸痛,眉心发青,头晕干哆,吃不下东西睡不好觉,针灸吃药都不管症。那野先生没看错,但治的方法不对。被殃打了就要找个明白人挑殃,会挑殃的大都是上了年岁的老妈妈儿。挑殃阴天不能挑,只能晴天挑。阴天随便挑,容易把殃挑散,殃气四散反倒会加重!晴天时,会挑殃的老妈妈儿手拿着针念念有词的在脑门上挑,挑完之后就挤血,血是黑色的,然后是前胸和后背,挑完后不能沾凉风,不能沾凉水,过一段时间才能好。那殃气只会在特定的时间和方位出现,谁碰上谁就倒霉到家了!”
听那老头这么一说,刘光远肠子都悔青了,怨自己给小柱治病时太草率了。
县长光顾
刘光远的脾气也好也不好,说好说孬不知哪一会儿。说不好听的,就是个驴脾气;说好听点儿,就是大家常说的顺毛驴儿。要是有人喝完汤放下碗时说:“刘老板,你这汤熬地真没治了!在别的地方我还真没喝过那么好的汤!”他会笑呵呵地大勺子一伸,再给你添上大半碗。如果有人端起碗来啜了一口咂巴咂巴嘴,眉头一皱,说了声:“老板,你这汤咋没大有盐儿?”他会劈手把碗夺过来,随手攉到地上,寒着脸说一声:“哪里的汤好喝你去哪里喝去!我又没花钱请你来喝!”为这,刘光远没少和过路客商发生争执。这就是刘光远的性格,要是犯起性子来,神仙也拿他没办法。
既然是个厨子,除了经营自己的小饭馆外,周围庄子的红白喜事也请他做菜,这时候他就把小饭馆交给儿子瑞君,领着徒弟郑传银带着做菜的家伙茬儿到了事主家里。当和事主嗑谋好多少桌席后,就开单子让事主派人去采卖,干菜多少,鲜菜多少,鸡和鱼、肘子之类的大菜要多买两三桌的,以防亲戚来得多把席坐撑了。买来买不来,回来都要给他说一声,让他心里有数。还有就是正事的头一天他拾掇好的菜,任何人都不能动,不管是一言九鼎的大老执,还是事主。要是买菜回来不给他打招呼,或是动了他备好了的菜,那事主哭都没有地方哭去。他会脸一寒家伙茬儿一收转身就走,把主家晾个整个儿的。想再把他请回来?那事主得请大老执把买菜的或动菜的人拉到他家,被他黑着脸训斥一番后,再三央求他这个事儿才算过去。活还得干,事还得圆,这就是刘光远。
对刘光远的这个玍古性格,说啥的都有,但耿聋子偏偏就喜欢他这个软硬不吃的性格。耿聋子本名耿继勋,铜山郑集丁古道人,黄埔军校毕业生。一九四三年十月起,作为国民政府委任的铜山县县长,耿聋子一直在徐州西北一带的铜山地界活动。有了官印的耿聋子自认为既然为官一任,就要造福一方。他把徐州西北所属铜山县的一片看成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还在管粥集再往西北的一片设立了标杆乡——亲民乡。他不允许有人在他势力所及的辖区内胡作非为,偷鸡摸狗的二流子,逮着就砍头;杀人放火的大马子,有机会就围剿。他认为守土有责,从不让别的势力染指。日本鬼子进了圈,他打;伪军二狗子,他打;共产党的游击队,他打。他更不允许共产党的地下组织在他的地盘内活动。何桥赵庄的路继君、路继营被他逮住后,用铁丝穿过锁骨,说只要二人说句软话就能放回家种地。这两个人还真是汉子,遭酷刑后还破口大骂,被他枪杀。何桥段庄的赵广庆被他抓住了,啥话也问不出来,躯体被大卸八块后分悬于张集、庄里砦四门。马坡和尚庄的王清惠被他活埋在路套南的黄河滩上……这样一个人物虽然想用杀鸡给猴看的方式把铜山县治理成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模范县,实际上却把老百姓弄得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小孩子哭了闹了哄不好实在没有办法时,一声“耿聋子来了!”就能让孩子噤声,比说“红眼绿鼻子,四个毛蹄子,走路啪啪响,单吃活孩子”的大马猴子来了还见效。
耿聋子是个食客,也是刘光远的常客。每当耿聋子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几个挎着盒子炮的马弁到刘光远的小饭馆时,在场的食客们个个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不论三伏三九,马弁都背着枪哼哈二武地站在外面,耿聋子一个人独踞一桌,兴起时还会喊刘光远陪两盅。每次耿聋子酒足饭饱后都会喊一声:“刘老板,会账!”刘光远在围裙上擦着手走进来,耿聋子说:“刘老板,钱褡子在马鞍子上,该拿多少拿多少,不要亏了自己。小本买卖嘛。”到耿聋子马鞍子上的钱褡子里拿钱,刘光远从不自己去,而是喊一声:“小莽,过来一下。”小莽刘瑞君不知道耿聋子是不是清楚自己的钱褡子里有多少钱,但他知道自己家的饭菜值多少钱。刚开始时刘瑞君以为耿聋子只是装装样子显示自己很亲民,自己家是做小本生意的也不敢得罪这位县太爷,也就随便拿点儿走走过场。哪知耿聋子一看他手里的钱,生气了,桌子一拍:“咋的?你以为我是来吃白食的?该是多少就是多少!再去拿!”平常话就不多的刘瑞君不说话也不敢去。耿聋子眼一睁,鼻孔里:“嗯——!?”了一声。刘瑞君一看,不拿不行。就壮着胆子小跑着出去如数取来,耿聋子这才呵呵一笑:“这就对了吗!你将才那个法开店,还不赔到他姥姥家去了?”刘光远也笑着对耿聋子说:“孩子小,不懂事!”耿聋子翻身上马后还朝送出门的刘光远拱拱手,然后才策马而去。如是三番后,耿聋子再喊会账时,刘瑞君也就不再作假了,丁是丁卯是卯地从耿聋子的钱褡子里拿钱。
每当刘瑞君到耿聋子的钱褡子里拿钱时,不明就里的客人都替他捏把汗,等耿聋子走远后,就会上前对刘光远说:“刘老板,你的胆可真够大的,他的钱你也敢收?你就不怕他找你的茬摆治你?”刘光远淡淡一笑,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不想找你的茬,你就能过个安生日子;他想找你的茬,你还真跑不出他的手心。”
耿聋子每次来必点两个菜,一个是爆炒野鸭,一个是卤兔肉。
爆炒野鸭不是难事,杀野鸭子倒是一件麻烦事,不像杀鸡那么简单。不是所有的野鸭子都适合爆炒的,刘光远选好年龄、重量都适中的野鸭子后先给它灌一小盅酒,然后拿来一只碗,抓把盐放进碗中的温水里。把野鸭的两只翅膀并起,左手拇指和食指攥住鸭翅膀根部,鸭背贴着手背,小指勾起野鸭右腿,再用右手捏住鸭嘴脖子向上弯,把头送给左手攥鸭膀根的拇指和食指,捏在鸭头和颈部之间,这时的野鸭已是胸脯朝上的姿势。右手拿刀在鸭脖子处割一黄豆粒大小的小口切断气管。随即用右手捏住鸭嘴,把脖颈拉成上下斜直,将血滴在碗中,直到鸭子停止抖动后,即可在凉水与开水三七开相兑的水中烫毛、煺毛。在水盆中用左手拉动鸭掌,使鸭子在盆内浮动,右手用一木棍随时拨动鸭毛快速透水。鸭毛烫透后,趁热开始煺毛。先煺脯、后煺脖颈、再煺背、抓下裆、揪尾尖。根据鸭身不同部位,左右手交替中使用。毛煺净后,把鸭子的肚子剖开,将内脏清理干净后,再用凉水冲洗鸭膛,剁成大小适中的肉块。
爆炒野鸭选的辣椒是牛角弯园里的大铃铛壳,这种辣椒个大皮薄,含水量少,又辣又香。刘光远选取七成熟的紫辣椒或接近成熟的辣椒,洗净粗切,加少量醋、盐等拌匀放在大碗里。锅里倒了豆油后烧到冒烟时,先放入花椒、茴香等大料,再放入精心晒制的面酱,快速挥动锅铲子,炒出香味时放进野鸭肉块快速翻炒。猛火炒至七成熟的时候,倒进一两左右的醋。炒至八成熟锅中能听到炒炸声的时候,放入盐、姜片、葱花,喷些醋,稍后再倒一些料酒。炒到九成熟的时候,放进刚才调好的辣椒,临熟时放蒜瓣、芫荽,点上香油即可盛盘出锅。能吃辣,能当家。耿聋子说。整个过程不过一袋烟的工夫。端上桌的爆炒野鸭,色泽鲜亮,干而不焦,香辣可口,再喝两口烧酒,吃它的人无不大汗淋漓。
生长在故道边的刘光远对野鸭子的习性非常了解,要是送野鸭子的送来的是单只,他会根据野鸭的大小或不同种类告诉对方,有些野鸭子是对鸭,有些小点的叫小八鸭。小八鸭多是成群的,一捣猛钻到水里,老大会子才在远处冒出来。对鸭从来不单搭窝的。你刚才在哪逮的这就回去,肯定还能再逮一只。对方将信将疑,回去不久,果然又提着一只野鸭子来见刘光远,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卤兔肉也是刘光远的一道拿手菜。黄河滩上杂草丛生,深过踝膝,土黄色的、又大又肥的野兔蹿来蹿去,就有人套来卖给刘光远。野兔肉质不错,让人头疼的是它生性带来的土腥子气很难去掉,这使得很多食客望而却步。刘光远自有去野兔子土腥子气的办法。野兔子被扒皮开膛后,刘光远就会到黄河滩上挖一个深坑,见湿沙土再挖两锨深为止。把凉凉的湿土塞满野兔子的肚子,然后埋在坑里踩实踏平。第二天再把它挖出来,提井水冲洗干净后,野兔子身上的土腥子气被体内体外的湿沙土吸附得一干二净。洗好的野兔肉用凉井水泡过后,捞出来放进加有老汤的锅中,加入花椒、天麻、茴香等佐料,大火煮半个时辰,再用小火慢煮两到三个时辰。出了锅的野兔肉呈酱红色,香气逼人,烂而不腻。
耿、刘二人年龄有异,耿聋子一九〇四年生人,比一八九五年出生的刘光远小九岁。二人地位悬殊,耿聋子是黄埔军校毕业生,铜山县的县太爷,刘光远只是个开小饭馆的厨子。这样的两个人竟能相安无事,让一般人摸不着头脑。其实这也没啥,耿聋子作为一县之长,身边不乏阿谀奉承、逢迎拍马之徒,刘光远的不亢不卑倒让他眼中一亮,赢得他的尊重,有时自己宴请官场人物,便会请他上门操刀。刘光远见的官多了,耿聋子不管是杀是伐,能把大马子、小蟊贼治得谈虎色变,也不是个无能之辈。再说他吃饭给饭钱,喝酒给酒钱,对自己从没以势压人。要说两人的交情有多深,也不太可能,毕竟两人社会地位相差太大了。
走脱徐州
刘光远做生意讲究的是踏踏实实做菜,老老实实挣钱,想的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想是这样想,等有一天真的有鬼来敲门了,他也会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