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 我一愣,随即明白诸葛老太是说那老妪显老,没她保养得好。这当口还惦记着这个,真是个奇怪的人。“是呢,”我响亮地嗯了一声,顺着她的话,“看上去起码比你大五岁。”
诸葛老太告诉我,那老头是她的舞伴,天天晚上在家乐福门口的广场内跳交谊舞。“锻炼身体,好多老头老太都在那儿跳呢,是好事——也不晓得他女人怎么了,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她慢条斯理地说来,好像也不怎么生气,至多是有些惊讶。
“老太太吃醋了。”我笑道。
诸葛老太叹了口气。“老冯乐感不错,搭了这么久,都有默契了。可惜了。”
她又说,本来都报名参加市里的老年舞蹈大赛了。“这下跳不成了。”她忍不住又叹气。我安慰她:
“今年参加不了,就明年呗。赶紧找个新舞搭子,现在开始练,时间笃笃定定。”
我们边走边聊。她问我:“会不会跳舞?”
我摇头。
她说:“女人跳舞有好处——能保持身材,还能变漂亮。”
我不解:“怎么个变漂亮法呢?”
“男人的手这样搭上你的肩膀——”她比划着,手搭上我的肩膀,说话像念诗,“你的身体变得很轻、很柔,甚至还有些酥麻,一举一动越来越有女人味,优雅、高贵,想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露给他看——”
我保持着微笑,心里有些鄙夷。甚至有些同情那个显老又干巴的老妪——该怎么说呢,也许是我太保守,在这样的老太太面前,我这个还不到三十岁的女人,竟是觉得别扭极了。这老太应该比我奶奶小不了几岁,除了我爷爷,我奶奶大概还没有搭过其他男人的肩。还有那个闹事的老妪,挥舞巴掌的手又黑又糙,眼袋像鸟窝那样深陷着。原来女人与女人之间真的可以差别这么大。
“有股妖气——”老公这么评价她,“她老公要是还在,一口血都要吐出来。”
“男人是不是都喜欢有些妖气的女人?”我开玩笑地问。
老公嘿的一声。
一周后,我把同样的问题又问了一遍。这次不是开玩笑,却做出开玩笑的样子。公司里搞尾牙,上洗手间的途中,我在角落里看见老公和一个妖娆的女子同席,两人状似亲密。我回到座位,给老公打电话,问他在哪里。他回答,加班。
“男人是不是都喜欢有些妖气的女人?”我躺在床上,问他。笑得像个标标准准的贤妻。
他依然是嘿的一声。
我一夜没睡着。早上没吃饭便去上班了,在公司里只觉得头疼。中午实在撑不住了,向领导请了假。回去兜头便睡,昏天黑地的睡了一下午。到了五点多,打开手机,看见老公的短信:晚上想吃红烧肉,拜托拜托。
我心里冷笑了一下。走下楼,到附近的一家饭馆点了份套餐。这顿饭吃得很慢很慢,旁边桌子都换过人了,我还在吃。脸上有两团高原红的女服务员一直盯着我看,似是生怕我不买单逃跑。手机一直在震动,一会儿是短信,一会儿是电话。我只当没听见。
深夜十一点,我走在寂静的马路上。行人很少,偶尔有自行车驶过。路灯把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扯橡皮筋似的。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瓜。这么游魂似的荡在路上,该说的不说,该骂的不骂。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很憋屈。
人在某些特殊的时刻,会做出某些特殊的事情。像喝醉了酒,完全不由自主地,只是听凭潜意识作主。我的潜意识其实还是清醒的——不能回娘家,免得让父母担心;更不能去婆家,于事无补反而越闹越大;朋友那里也去不得,都是有家有室的,除了丢脸,没有任何好处。
几分钟后,我走到诸葛老太家那幢楼下,按了门铃。一会儿,话筒里传出声音:“谁啊?”
“是我,阿婆。”我道。
从电梯出来,诸葛老太站在门口迎接我。她显得很欣喜。在这个糟糕到极点的夜晚,看到有人如此欢迎我,不能不说是一种安慰。我鼻子忽然有些酸,眼泪在我还不及制止的时候,已汹涌地夺眶而出。我拿手捂住脸。
诸葛老太拉我进房。并为我泡了杯普洱茶。
“天这么冷——”她把茶杯放到我手里,“捂一捂。”
我直截了当地把老公的事情说了。深更半夜叨扰,也由不得我隐瞒。诸葛老太起身又给我拿了些点心。“随便吃些——”
“阿婆,”我说,“真是不好意思——”
“有啥不好意思的,你来找我,我不晓得多开心呢。”她朝我微笑。
手心的温度渐渐暖了,连带着心也一点点暖了。普洱茶淡淡的香气弥漫上来,触到脸上一片温润。诸葛老太朝我看,“你,是不是很喜欢他?”
我想了想,心有不甘地点了点头。
又坐了一会儿,诸葛老太竟劝我回家。
“不是我要赶你走,妹妹——回到家只当什么都不晓得,别再提了。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女人要抓紧一样东西,有时候反而要放得松些。眼泪只能落在心里,脸上要笑,还要笑得很漂亮。这样才能把想要的东西抓得紧紧的,也才能笑到尽头——你自己想想吧。”
我细细咀嚼着这番话,很简单,却似有无穷的意思在里面。
我呆呆坐着。诸葛老太问我想不想学跳舞。我一怔,说,好啊。
“那你先回去,周五晚上到这里来,我教你。”
回到家,老公躺在床上看电视。问我去哪儿了,手机也不接。我说,调振动档没听见,晚上碰到一个老同学,一起吃的饭。他问我,什么同学,男的女的?我故意说,男的。他嘿的一声。我想到诸葛老太的话——“女人要抓紧一样东西,有时候反而要放得松些”。连做了三次深呼吸,把藏在嗓子眼的那些话压下去,还有怨气。去卫生间洗澡,在镜子里看到肚子上微微的赘肉,还有眼角,平时不察觉,细细看来,竟也有几根鱼尾纹了。
睡前,我做了五十个仰卧起坐。又贴了张hr的胶原蛋白面膜,一百多块钱一张,舍不得用,都快放过期了。老公朝我看,先是不语,随即冷不丁冒出一句,“见个男同学,回来就这么折腾——”
周末跟诸葛老太去跳舞。她教我伦巴,说我坐办公室的,颈椎腰椎都不好,跳这个最合适。试了几个基本动作,她夸我挺有感觉,应该会学得很快。她让我全身放松,心情也放松。
“什么也别想,把心思全放在跳舞上。想着自己是最漂亮的,谁也比不上你——”
她的声音有催眠的功效,那一瞬,我好像真的什么都不想了。耳朵里只有音乐,脚下只有舞步,心里只有自信。诸葛老太是个很好的老师,耐心又不辞辛劳,一遍又一遍地。其实我清楚自己是块什么料,哪有什么感觉啊,大学里扫舞盲,试了好多次,硬是没成功,身子僵得像块铁。老公常说我没女人味,说话直来直去,打扮中规中矩,连床上也是,像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刚开个头,就晓得后面是什么了,几百年不变的,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