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握紧你的手(5) 女人家到底是女人家,爱干净,死活不肯把便溺在塑料袋里。她找了个痰盂,每次用完都拿到外面倒掉。李谦说这样太麻烦,“非常时期,不能太讲究。”她不听。屋子里没水,不能洗手,她在痰盂旁放包湿纸巾,用来擦手。李谦好笑,嘲她:“怎么不去弄个‘卫洗丽’?”
事情到底是发生了。一天夜里,她方便完,出去倒痰盂时,被人兜头浇了一身。起初她还以为是硫酸,吓得尖叫,后来才发现是冷水。回到屋里时,整个人都在发抖。也不知是冻的,还是被吓的。后来又有人扔了一盒碟片进来——是《夜半歌声》。还有纸条,上面用红笔写着“不怕变成宋丹平,就继续拖吧。”
李谦打电话让小王送她去医院。当天晚上,她高烧发到三十九度六。吊了整夜的盐水,不停地说胡话,整个人都虚脱了。李谦知道,胆子再大的女人,不怕《午夜凶铃》,但没有不怕《夜半歌声》的。这是女人的软肋。
隔了两天,孙晓美病好了。又来到店里。李谦倒有些意外了,想这女人胆子是大。她织了顶帽子,给他戴上,“自己不住,不晓得这里条件有多么艰难——”帽子是用几种颜色的线拼着织的,很见功夫。只是男人戴着有些奇怪。她说,反正呆在屋里,也没人看见,暖和最要紧。李谦便依了。镜子里,瞥见自己顶着一头红红绿绿,像个傻子。
“想想还是算了,”她低着头,似是自言自语,“这么摒下去也没啥意思。”
他怔了怔,朝她看。
“——不值得,”她说完,忽道,“我给你做美容,好不好?”
也不待他同意,她便把他按倒在钢丝床上,从包里拿出一堆瓶瓶罐罐。朝他脸上抹去。先是清洁,再涂上爽肤水、按摩膏,接着便是按摩了。她的手真的很软,没骨头似的,划着圈。像在脸上跳舞。她一边做,一边道:
“以前我也替他做的,都是睡觉前。他这人很懒,经常不高兴洗脸,我就说,那帮你做个美容吧——他脸上的皮肤不如你,你在男人里面属于比较白皙的,他不行,沆沆洼洼都是麻洞,特别费料,就像海绵,水啊油的全吸进去了——做着做着,他就睡着了。白天忙饭店的事,特别累。要节省成本,他只请一个小工,什么都自己干——”
她絮絮叨叨地,说的都是他。像在催眠。
夜深了。趁她睡熟,李谦拿出她的手机,翻看通讯记录。果然,来电记录里有二宝的号码。通话时间足足有十几分钟。李谦把手机放回她的包里。重新躺下来。与她的脸相对——她已睡熟了。微蹙眉头,鼻根处有个浅浅的“川”字。呼吸声有些粗重。睫毛披在眼睑上,几根粘在一起,似是刚流过泪——是心事重重的睡相。
李谦看了她一会儿,伸出手,摸了一下她的脸。谁知她竟醒了,霍的睁开眼睛,有些惊惶。应该是没睡踏实。李谦心里叹了口气,轻轻拍她的背,哄小孩的口气:
“睡吧睡吧,没事的,睡吧——”
第二天,凌保富过来。孙晓美对他道,“瘌痢头宝货,你就快没事做了,当心被物业公司炒掉。”凌保富有些意外,道:“怎么,真的准备搬了?”
“都是老菜皮了,再不搬,就成菜干了。”她说着,问李谦,“你以后准备做啥?”
“出国。”
“出国做啥?”
“老婆儿子都在澳大利亚。离了婚,老婆不是老婆了,儿子照样是儿子。”李谦第一次谈起前妻的情况,“她现在的男人,是个卖葡萄酒的,也离过婚,有两个儿子。我儿子跟他们不是很合得来。你也晓得,青春期的小孩都有些叛逆。我过去,亲生爸爸在旁边,总归好一些。”
“也是。”
凌保富央求孙晓美,也为他织一顶帽子。孙晓美说“织一顶绿帽子”,他也不生气,装傻卖疯,一个劲地往她身上蹭,手很不老实。“这么久了,你男人也多半不要你了,跟我走吧,我养你。你再帮我生个儿子,能落上海户口。”孙晓美提醒他,“当心吃耳光。”他听惯了,并不当真。谁知孙晓美手起掌落,竟真的打了他一记耳光。“啪!”声音清脆响亮。
凌保富捂着脸,怔住了。李谦也吃了一惊。
“瘪三!”孙晓美骂他,一字一句地,“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要不是穿了这身狗皮,老娘早就斩掉你那只狗爪子了。瘪三!垃圾瘪三!烂货!笃底货!”
凌保富猝不及防,被骂得怔住了。孙晓美骂完了,拿起大衣,打开门径直出去了。留下目瞪口呆的两个男人。
“妈个x的!”半晌,凌保富回过神来,朝地上狠狠吐了口痰,“吃了炮仗了!”
李谦拿了罐乌龙茶给他。他一把推开,“说我烂货——她自己才是烂货!”
“不要这么说女同志。”李谦说他。
“她不是烂货,那你娶她,你肯吗?”凌保富朝他看,“——对了,是不是你吃人家豆腐,惹恼了她,她才把气出在我身上?”
“胡说八道。”
“那她干嘛突然发火?”
“女人嘛,容易情绪化,”李谦停了停,换了个话题,“——真的会被炒掉吗?”
“炒个屁!老子早就不想干了。吃力不讨好,赚不了几个钱,还被人骂。”
“等我以后开公司,请你当保安。”李谦道,“我觉得,你这人还算尽责。是个好人选。”
凌保富翻个白眼:“什么公司?皮包公司?”
“钉子户代理公司。专门帮人当钉子户。”
“那要个屁保安?人家推土机开过来,当人肉盾牌?你开我多少工钱,殉职给多少抚恤金?我跟你讲,我跟我老婆关系再差,总归还是夫妻一场,不能不为她将来考虑。”
李谦忍不住笑了。他发现这个“瘌痢头宝货”其实也挺可爱。
两人喝着乌龙茶。凌保富说他家也快要拆迁了,“我是肯定不会当钉子户的,那种鸽子笼,住了几百年了,十七八口挤在一起,现在一拆迁,最不济也能弄个两套新工房,换成现钞也要个一、两百万。我笑都要笑死了!”
“有时候,不光是钱的问题。”李谦沉吟了一下。
“发嗲,这叫发嗲。”凌保富嗤之以鼻,“怎么不是钱的问题?小女人要是给她一千万,你看她搬是不搬?再说了,不搬又能怎么样?她倔到现在,不照样是搬?什么事情都是先礼后兵,趁人家现在客客气气,给你房子给你钱,识相点早点搬。就算要当钉子户,也最多是装装样子多捞一点。不好真的一根钉扎下去的。不信你问小女人,现在后不后悔?”
孙晓美再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以后了。她给李谦结了三个月的工资,“搬场公司下午就到,”她对他表示感谢,“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辛苦什么,革命又没成功。”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是我自己立场不坚定。”她道。
李谦嘴巴动了动,没说话。半晌,问她新店开在哪里。
“有空我来捧你的场。”
“不一定留在这里了,说不定回老家。我爸妈一直催我回去,这下他们高兴了。”
她默默地整理东西。李谦在一旁看着她,将一些零碎的物件打包,分门别类。动作有些僵硬。李谦迟疑着,一句话在喉头转了半天,还是说了出来:
“真的要搬吗?——想清楚了,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