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午后,漠北的天空像是被水洗过的蓝宝石,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质。阳光慷慨地洒落,将集市的尘土都照得暖融融的。这里不像晟国街市那般规整,却自有一股粗粝蓬勃的生命力。人声嘈杂、狄人豪放的笑骂声、晟国商贩锱铢必较的官话、还有西域胡商卷着舌头吆喝的古怪调门,全都搅和在一起,撞在耳膜上,热热闹闹。
刚宰杀的山羊还冒着热气,血膻味直冲鼻子;旁边摊子上炸着金黄色的油果子,甜腻的油香混着胡麻籽的焦香,勾得人走不动道;更有那不知从哪个角落飘来的、西域香料摊子传来的馥郁奇香,辛辣又神秘。
灵犀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狄部少女常服,脸上蒙着轻纱,只露出一双大眼睛,好奇又怯生生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这是她一个月来第一次走出那座华丽的牢笼。她被一个摊子上花花绿绿的玩意儿吸引,是狄人用羊毛毡戳成的各种小动物,胖墩墩的羊羔、憨态可掬的奶狗,虽粗糙,却别有一种稚拙的趣味。
卫兵们在不远处跟着,保持着距离,既是一种保护,也是一种监视。
阿宁一身灰扑扑的狄人袍子,头发也像狄部女子那样编成辫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她的视线最终落在集市边缘——那里歇着几支风尘仆仆的商队。骆驼们温顺地跪卧着反刍,高大的货车用油布盖得严实,只露出捆扎结实的绳索。
其中一支小商队引起了她的注意。他们贩运的似乎是晟国的瓷器,几个伙计正小心翼翼地抬下一个木箱。领头的是个面容精明的中年晟国商人,穿着半旧不新的绸褂,正用算盘和一位狄人买家低声快速地交涉着,眼神里透着长年行走边境的谨慎与圆滑。
或许……或许可以买通那个商人,将两个“思乡心切的同乡婢女”藏在某口空箱子里?
“姐姐,你看那个……”灵犀轻轻拉了拉阿宁,指向一个卖彩绳编织饰物的老妇人,眼中流露出少女天性被激发出的微光。阿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唇角微微弯了一下,正想带她过去看看。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集市另一端突然响起一阵惊恐的尖叫和骚动!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不知何故受了惊,鬃毛飞扬,双目赤红,发出凄厉的嘶鸣,疯狂地甩脱了缰绳,朝着人群直冲过来!它的铁蹄践踏起尘土,撞翻了好几个摊位,瓜果、皮货散落一地。
人群惊慌失措地向两边逃散,尖叫哭喊声瞬间盖过了之前的喧嚣。
灵犀吓得呆立当场,脸色煞白,眼看着那匹庞然大物裹挟着狂风和死亡的气息逼近,连尖叫都卡在了喉咙里。
几乎是本能,就在马匹即将撞上的电光石火之间,阿宁没有丝毫犹豫!她猛地将身边的灵犀狠狠往旁边安全的摊位后一推,两人一起踉跄着倒在厚重羊毛毡上!
惊马的铁蹄几乎是擦着她的后背踏过,重重落在她刚才站立的地方,溅起一片尘土。
卫兵们这才反应过来,大吼着冲上前去试图制服惊马。
灵犀被推得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回头恰好看到阿宁与马蹄惊险擦过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带着哭腔惊呼:“阿宁姐姐!”
阿宁迅速从地上起身,顾不得拍打尘土,先冲到灵犀身边将她扶起,快速检查她是否受伤,声音急促却带着安抚:“没事了,别怕,没事了。”
而就在不远处,一座毡帐的阴影下,阿史那刹逻端坐在马背上,冷眼看着这一切。这场“意外”的始作俑者,正是他。他本意是制造一场小小的惊吓,自己再“适时”出现英雄救美,既能在灵犀面前表现,也能敲打阿宁抓紧完成任务。
阿宁的反应超出了他的算计。她应该优先完成他的命令,而不是真的把自己搭进去保护那个假公主!更重要的是,那种全然信任和依赖的关系,更是无缘由的刺眼。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马缰,指节微微发白。下颌线绷得极紧,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中,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冒犯了的愠怒。
他策马缓缓上前,马蹄声在稍显平息的混乱中显得格外清晰。
卫兵和惊魂未定的人群纷纷向他行礼。
他居高临下,目光首先落在惊魂未定、依旧抓着阿宁手臂的灵犀身上,语气淡漠,听不出情绪:“公主受惊了。” 随即,他的视线转向阿宁,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你倒是……忠心护主。”
这五个字,从他齿间慢条斯理地碾出来,没有丝毫赞赏,反而充满了冰冷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他在提醒她,谁才是她真正该效忠、该费尽心思去完成命令的主人。
阿宁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所有情绪,只是将灵犀护得更紧了些,低声道:“保护殿下,是奴婢的本分。”
就在这时,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一向怯懦胆小、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灵犀,竟猛地从阿宁身后挣脱出来,一步跨前,挡在了阿宁身前!她小小的胸膛还在因惊吓和愤怒而剧烈起伏,脸上泪痕未干,却高高仰起头,毫无畏惧地直视着马背上那个煞气凛然的男人。
“这匹发狂的马!”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细,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勇气,清晰地穿透了空气,“是不是你的马?!你是怎么做主人的,险些闹出人命!”
周围瞬间死寂。所有卫兵、仆役、甚至远远围观的狄人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敢当面斥责三王子的晟国公主。
然而,灵犀听到“三王子”三个字,气势不由得一窒,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委屈和后怕,更像是无意识的嘟囔: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淹没在集市残余的嘈杂里。
但她不知道的是,阿史那刹逻自幼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长大,听力远比常人敏锐。这句近乎耳语的抱怨,一字不落,清晰地刺入了他的耳中。
他脸上的错愕瞬间消失了。
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缓缓眯起,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越过依旧气鼓鼓却莫名有点心虚的灵犀,精准地钉在了她身后的阿宁身上。
不堪托付?
原来他派去的棋子,私下里就是这样“尽心尽力”地为他“美言”的。
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