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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牧师(1)(1 / 2)

 第15章 牧师(1) “当……当……当……当……”

教堂的钟声敲响起来,在浓重弥漫的晨雾中久久传荡。

牧师维克多站在高高的钟楼上,面色忧郁地俯望着外面的田野。

冬日的天空显得异常的阴晦沉重,再加上前段时间连绵的秋雨已将那些密集的罂粟秆子击倒、沤烂,变作一层腐败的发霉发黑的植物覆盖在土地上,整个田野都显出一种沉郁、败落的苍凉味道。

但在维克多的记忆里,眼下正是川西平原播种冬小麦的季节。往年的这个时节,他站在教堂的钟楼上,总能看见一幅幅让他怦然心动的耕播图:头缠白帕身穿蓝布衫的老农,一手扶着弯翘的木犁,一手挥舞着长长的鞭子,“咻咻”地驱赶着腰身滚圆的黑色水牛在簌簌地耕地,土地像浪涛一样地被翻卷起来,在冬日宁静的阳光下灼灼闪亮;头顶花布巾的女人跟在男人身后,从端在腰间的簸箕里抓起搅和着草木灰的小麦种子,往沟垄里均匀地撒播,身姿优美,动作娴熟;一些哺乳期的年轻小媳妇坐在田地边上,背着人群解开胸前的襻扣,掏出雪白鼓胀的乳房给孩子喂奶,脸上的表情既羞涩又满足,洋溢着做母亲的甜蜜和幸福……

可现在,这片丰饶的土地却被人们彻底遗忘了!

自从初春时节播下罂粟的种子后,维克多就一次又一次地登上钟楼,一次又一次地敲响教堂的钟声。钟声洪大悠扬,穿云破雾,仿佛来自天国。然而,这片素有“天府之国”美称的广阔原野,却没有在这呼唤中醒来,它依然长出了罂粟的苗子,开满了罂粟的花朵,长满了罂粟的汁液!最后,这些罂粟的汁液全都被那些愚昧的人们收集起来,熬制出无数的鸦片,在城镇和乡村广为流布,恣肆地吸食。作为上帝的信徒,“领人归主”的牧师,维克多心里不觉充满了焦灼和痛苦:他不知道这片土地究竟是怎么了,他也不知道该怎样去拯救那些不是上帝子民的愚昧的人们。他只是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一个国家有一个民族,最该仇恨最该警惕鸦片的话,那无疑是中国和中国人了!鸦片给这个东方古国和东方民族带来了无数的灾难与屈辱:他们的国家曾经因为鸦片而被西方强国用军舰和大炮轰开国门,土地被瓜分,财富被掠夺;他们的人民因为长期吸食鸦片而变得身体孱弱、面目可憎、精神麻木、道德败坏,被别的自认为优等的民族蔑称为“支那猪”、“东亚病夫”,甚至还在公园门口挂上“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然而,让维克多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遭受了如此之多的由鸦片带来的种种灾难与屈辱之后,中国人还如此疯狂地追逐鸦片迷恋鸦片,难道他们的心真的“被狗吃了”?他们的双眼真的被“魔鬼的妖法”蒙蔽,已分不清是非善恶,已看不见自己的贪婪和罪过了?

“只是你们不信,因为你们不是我的羊……我的羊都听我的声音,我也认识他们,他们也跟着我……我父把羊赐给我,他比万有都大。谁也不能从我父手里把他们夺去……”

维克多不由得想起了《约翰福音》里的这些话。他感到了一个“领人归主”的牧师的责任。于是,他开始走出教堂,走到街镇上,甚至走到附近的村庄里去,劝说那些吸食鸦片的人“迷途知返”。

然而,他所到之处,全都遭到了冷遇,遭到了嘲讽。

那些被他拦住的急于赶到烟馆去吸食鸦片的男人,梗着脖子问他:“我抽不抽鸦片烟,跟你一个洋和尚有啥关系?”

维克多举起十字架,虔诚地说:“蒙主圣恩,凡此世间之人,皆是我天父子民。作为圣父、圣子、圣灵选召的牧师,我有责任阻止你们堕落,领你们归入主的怀抱。”

那些男人哼哼地冷笑,说:“我又没有入你们的教,信你们的主,我凭啥要听你的?”

维克多就给他们讲鸦片对人的毒害。还给他们讲鸦片给中国和中国人带来的无数灾难与屈辱。可那些人听了后,竟然哈哈大笑,粗鲁地挥着手说:“你别说那么远那么多了,我全都听球不懂!我只晓得抽鸦片烟舒服快活,有啥不顺心不如意的事,一抽鸦片烟,就全忘球了!”说着就推开他,急切地往鸦片烟馆赶去。

可维克多不愿放弃,他追上去拦住他们,神色严肃地说:“你们不信主,那你们信什么?”

那些人抠着脑袋想了半晌,才犹犹疑疑地说:“我们……我们信……信菩萨!

维克多冷着脸问他们:“难道你们的菩萨就不管你们抽鸦片烟?就不管你们的邪念和堕落了?”

那些人嘿嘿嘿地笑,露出一嘴焦黄的牙齿,言语轻佻地说:“我们的菩萨都是泥巴捏的,它们坐在庙子里头,只要给它们烧香敬供就行了!哪像你这样,穿得跟丧门星似的,举着一个挂着死人的烂铜架子,到处乱跑,到处讨人厌!”

维克多痛苦地闭上了双眼,赶忙在胸前画着十字,请求上帝的宽恕,宽恕这些愚昧的人对主的亵渎。

之后,他就改变方式,不再去拦截那些粗鲁的对主不敬的男人了,而是走到他们家里去,动员他们的老婆孩子,劝阻他们吸食鸦片。

可那些女人却眼泪汪汪地对他说,她们也不想自己的丈夫去吸食鸦片啊!家里本来就穷,只是今年种鸦片多卖了几个钱,要是全都被他们拿去糟蹋了,抽鸦片抽光了,今后的日子咋过呀?

说着,那些女人还挽起衣袖撩起裤褪,展示她们身上的斑斑伤痕,说她们早就劝阻过自家男人了,也跟他们吵过,闹过,可他们就是鬼迷心窍,就是不回心转意啊!有时冒火了,他们还拳头脚头地打她们,妈啊娘的骂她们,比那吃人的老虎还凶还恶!

维克多看着女人们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心像碎裂的镜片似的散落一地,发出一种尖锐的痛楚之声。

他无奈地走出了那些农户,走出了苍青的竹林,在毫无生气的苍凉败落的田野里行走。他面色苍白,心情沉重。田野里的风很冷,阳光也很冷,仿若冬季的湖泊结上了坚厚的冰层。他裹紧黑色教士长袍,在胸前一遍又一遍地画着十字,一遍又一遍地请求仁慈的上帝,饶恕这些被魔鬼蒙蔽了心灵的人们。

也就在这天下午,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维克多走出田野,走到崇义镇上的时候,竟然发现有几个在教堂接受了洗礼的教民,大摇大摆地走进李嘉瑞和马老板开设的鸦片烟馆里去,躺在临街屋中的烟榻上,肆无忌惮地吸起了鸦片!

“哦,我的上帝呀!”维克多立刻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如果说那些不信主的愚昧的人们去吸食鸦片还情有可原的话,那这几个已经归主的教民去吸食鸦片,他就无法接受,无法原谅了!教民的身心是圣灵的殿堂,怎么能让鸦片这种邪恶的东西去侵入去污染呢?

维克多震愕不已,也惊惧不已。他的双腿像被钉在地上一样,挪不动步子。他望着那几个迷失在鸦片烟雾里的教民,心似刀绞,痛楚不堪。

这天晚上,维克多跪在教堂的十字架下,跪在受难的耶稣基督脚下,一直跪到了天明。

天刚放亮,他就拖着沉重的脚步,登上高高的钟楼,敲响了教堂的铁钟。浑圆的铁钟在他的猛力撞击下,嗡嗡嗡地震颤着,发出沉雄巨大的声音,在阴沉暗晦的天空下和浓雾弥漫的原野上,久久地轰响,久久地传荡。他要用振聋发聩的钟声,把教民召集到主的身旁,虔诚地忏悔,真诚地祷告!

他“要用水藉着道”,清洗教会,清洗教堂……

阳光穿云破雾,有如圣灵的光剑似的,照耀着教堂高耸的墙壁和尖锐的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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