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叹息道:“彝族还有独生女?这样不是更难成?”
我妈说:“就是,你看后山沙家,光彩礼就二十万,办酒席又杀了几头牛,我们这种穷人家,怕是高攀不起……”
沙马子什么都没说。
饭毕,沙马子陪着我妈把碗筷收了,端了个小板凳拉着奶奶的手坐在奶奶面前。沙马子说:“姥奶,你喝醉了没有?”
奶奶说,“没有醉。”
沙马子又说:“姥奶,我明天带你去买新衣服”。
奶奶停了一下,理解了沙马子的话,咧着没有牙齿的嘴呵呵笑:“乖孙儿,我有衣服。”奶奶拉着沙马子的手,说着说着就去看外面路上的人——两个后山的彝人赶着马从镇上往山上走,直到人走过去了,奶奶才回过头来,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以后奶奶走了,乖孙儿给姥奶披麻戴孝啊!”
沙马子不解,问我披麻戴孝是什么衣服?
我三言两语说不清,就说是奶奶认你做媳妇了。
那天晚饭后,沙马子在我家当散财童女,从老到少一人给了一个红包。我觉得她没跟我商量是擅做主张,虽然是她的钱,但是给我家里人,至少应该征求我的同意,于是我们就在屋顶上吵了起来。
“为什么不能给?”沙马子终于把今天所有的压抑都爆发出来了,“你们一家人都很奇怪,有钱怎么了?没钱又怎么了?我的钱我想给谁就给谁!”
“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随便撒钱,因为我很在意。”我也很生气,说完我拂袖而去。她站在楼上,我能感觉到她正眼巴巴地看着我离开她。她呆呆地站在那里,是委屈,是心酸,是不可思议。
我回到二楼,着实又不忍心。我折回来看她时,沙马子已经提了自己的包,就要负气离开。听见咚咚下楼的脚步声,我心一软,正要追出去,没想到我妈抢在我之前,在楼下院坝里拉住提了包就要夺门而去的沙马子。我妈抱住她的腰,站在院坝里不知说了些什么,我在楼上,看着沙马子那哀哀的眼神,心生怜意,下楼来正要给她说什么,我妈看我来,就对我破口大骂起来:“大过节的,你背时的,非要惹得大家不开心是吧?!”
我看了她一眼,沙马子眼珠子轱辘一转,有点得意。我听我妈又讨好似的给沙马子说:“别理他,今晚就住家里,让他不听话的去草棚里住去!”
我哭笑不得,也正中下怀,嘴里狠狠地说住草棚就住草棚!说着说着就要出门往棚里去。沙马子赶紧小跑几步,出来拉着我,开始不说话,有点愧疚,有点玩笑开大了不可收场的不安,眼里满是不舍和放不下。
我妈见我们在门口拉拉扯扯,无奈地笑笑,装着去灶房收拾东西走开了。最后只剩下我和沙马子两个人互相拉扯着站在门口。沙马子看我走的意思坚决,再也忍不住了,嗫嚅着说:“我明天就要走了,你,你今晚上也不陪我?”
我愕然,转过身,很郑重地说:“你没说要走。”
“我只是路过……”
我心一软,看着楚楚可怜的她,就拉着她的手,打算去给我妈说还是让她跟我一起。
我去灶房原本想给我妈说一声,没想到我妈倒先给我说了:“你们该干吗干吗,想干吗干吗,不要再给我说。不过,你也看出来了吧,你爸不喜欢你讨个彝族姑娘做媳妇,这又蛮又野的!”我妈说完又凑近我耳畔,神秘地说:“你也是,她这还没出嫁就陪个大老爷们住在一起,也不害臊?!”
我皱了皱眉头,斜了我妈一眼,刚要走开,又见我妈唉了一声,轻轻地说道:“不过这蛮女儿人还真个嘴甜心直、勤快。还能事事都做得像模像样,比楼上那个强多了!唉,要她是汉人家的女儿就好了……”
这晚我和沙马子在我哥我嫂的客厅陪酒酒看电视。也不知几点了,原本正看得有趣,我嫂子咚地把门狠狠地甩了,对着酒酒大喊了几声,斜了我们一眼就进卧室去了。
我和沙马子面面相觑,才觉得是该睡觉了,于是不管酒酒有多不开心,还是把电视关了。洗了脚,沙马子看着我从柜子里把被褥抱了出来,真个看得目瞪口呆的,又不舍又不好意思表达。她从床上跪着移过来,突然拉住我,摇着我的衣襟不让我出去。
我对着门外使使眼色,又对着楼下努努嘴。她这才会意慢慢松开手。我叹息一声,她期切的眼神在我的叹息声中、在我的视网膜里、在我的血淋淋的心坎上慢慢关闭,最后只留我自己没完没了地愧疚。
我原本是想在沙发上凑合着睡一夜,没想到我正躺在沙发上发呆,听我哥和嫂子又在吵架。我嫂子今天或许是受了刺激,正跟我哥指桑骂槐地叫着:“不就是一个蛮婆娘,有几个臭钱有什么了不起!妈的,以后嫁了你家,生一堆的杂种,给你家改良品种!”
这时我听见一声清脆的耳光响过——我猜我哥也听不下去了,他扇了我嫂子一巴掌。
我嫂子号啕大哭起来,东西摔碎到地上,床板被拍得乒乓响。我妈在楼下骂了一声,隔壁的声音小了些。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得心烦意乱,突然就想离开。我起身,悄悄走到沙马子的房间门口,想叫醒她一起离开,但听到里面安安静静的,我感到无奈,就自己开了大门出去了。
往年的八月十五很少有月亮,今年却是一轮满月。
月光下其实我也无处可去。开大门的时候,我又突然想到鬼佛,于是就很想去看看鬼佛他是怎么做手脚诈我的。虽然现在鬼佛的麻将馆被封了,可封不掉的却是全堡子的麻将瘾。就在我正打算去隔壁长福家的牌场转转的时候,我一转身就看见了沙马子住的那间房的窗户。半卷着的窗帘,光从里面扑出来,打在外面的金银花树上。我停下来,想着沙马子,这个让我觉得安定的女人,现在就在我家里,我怎么能负了她呢?不能再惹事了!上次的赌债尚且都是她借我还的,我哪里还有资本和脸皮再去输一次呢?
我突然觉得这月色也有些善解人意。虽然眷恋那缕灯光,但脚下生风,却往甘蔗地边的草棚去。
我躺在草棚里已经深夜了,但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时,我听到有脚步声渐行渐近,草棚下面的狗发出欢快的声音,我的心随着那脚步声狂跳起来,并且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我迫不及待地掀开草帘,月光下,沙马子瑟瑟地站在我眼前!
我真没想到她会来!我呆痴痴地看着她,脸上刚闪过一丝傻笑,没想到她抡圆了胳膊,啪一声一巴掌打到了我脸上。
其实我并不感觉到痛,痛的只在心里。我看着生气的沙马子楚楚可怜的样子,忍不住一把把她抱进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