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笑,说:“出来散散心也好。”
她端起茶杯,把两边垂下来的散发往耳后夹。
一席无话。
我感觉很尴尬,于是决定带着她出去,在邛海边转转。
她到了邛海边,抬头看山,问我山上是不是有个庙。
我说有,她又问,那庙灵不灵?
我说:“还行,至少以前我烧过香,老天爷还是看着我的。”她就默然了。
上了山,她就去买了好几束香,那香叫全家福,香高一米,又粗又大。
我陪着她把泸山福光寺的每一殿都拜完,敬了香,请了平安。下山的时候她没有要坐车的意思,于是我们一直往山下走。
阳光从松林里漏下来,在地上的黄土上留下一道一道光影,跟地上原本的沟坎混合在一起,显得格外零乱。我看到一只松鼠在树上跳来跳去,指给她看,等她看过了,这才问她:
“毕业后回学校去过吗?”
她偏过头来看着我:“嗯,你走后我还是回去过一次。”
“噢,是不是面目全非了?”
“校园和两年前没太大的差别,不过学校大门重新修过,牌子也换掉了。教学楼、图书馆、宿舍、操场都还是老样子。道路、树木、草地、池塘也都没有变化,只是可惜,以前那些遍地飞奔的红尾巴松鼠,现在竟然都人间蒸发了,连根松鼠毛都看不到了。”
我能想象得出那个校园如今的样子,说实话我一直怕想起那里。我一生中最好的一段年华就是在那里被浪费掉了。我一生中最认真的一次爱情也是在那里被埋葬的。
“哎呀,西昌的阳光和空气真的挺舒服的,真想一生一世都在这里待着。”倩伸了个懒腰,有意无意地对我说。
我说:“王小波说,一个人拥有几生几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她偏着头专情地看着我:“王小波是谁?”
我笑笑,长叹一口气,说:“如果时光能倒流,你还会再来一次?”
她长久地看着我,呆呆地说:“知不知道我当年怎么喜欢上你的?”
我茫然地看着她。
“你跳舞的时候给我说了一句话:凡人之性,心和欲得则乐,乐斯动,动斯蹈,蹈斯荡,荡斯歌,歌斯舞,歌舞节则禽兽跳矣。”(《乐记·乐象篇》。)
我说:“不会吧,你怎么还记得?”
“我怎么不记得,多经典的禽兽跳矣,不就是与狼共舞吗?你知道自己哪点招女人喜欢?”
我说:“像孔乙己是吧?”
她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拿手去擦眼睛,又呆呆地看着我。
我说:“我是不是这种人:知点书,晓点理,常常满嘴仁义道德,偶尔引经据典,实则满肚子坏水的文痞、流氓?”
她看着我,等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把眼光移开,看着远处的邛海,自言自语地说:“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是的,极少有初恋是走到头的,那些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的女孩现在都在哪儿呢?不过我似乎还好,在多年以后能见证初恋的爱人到自己的故乡来凭吊,凭吊的却不只是一个人,还有这个人带给自己的美好体验。
而我呢,因为她对我的伤害,以至于多年以来我都没想起要交朋友,只是终日混迹于欢场,逃避现实。
“你现在在做什么?”
“在一所中学实习。”我说。
她噢了一声,告诉我她已经调到教育局了,而且还是通过正规的公务员考试进去的。
我埋着头想心事,那些跟她恋爱的片断偶尔跳出来,感觉仿佛一层久远的布,一碰就化成灰,只是最后那次吵架,好像还在昨天。
我叹息一声,问:“那你什么时候走?”
她理了理头发,说:“明天一早的飞机。”
末了,只剩两个人长久的静默。之后听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不见又思量,见了还依旧,为问频相见,何似长相守。”
我听了,看着山下的海面,觉得此时的天空格外的天高云淡。
我说:“过去就让它过去吧。恨不止恨,爱才止恨,世事人生之苍凉不在于过程,而在于回首的刹那。”
她冥想片刻,久久的,才回了我一句:“是,死灰不可能复燃,回不去了就当重新开始吧。”
我们下了山,我决定请她吃饭,她委婉地拒绝了,她说她累了,想休息。
我打车送她回去,到了宾馆门口,她默默地看着我,然后不经意地问我说:“不上来坐会儿?”
我摇了摇头。
她很果断地转过身去,说:“那好吧,再见!”
我叫住她,递给她一只盒子,那里面有一只彝族木漆的镯子,我说:“留个纪念吧。”
她看着那只镯子,然后掂了掂分量,站在楼梯上对我微微一笑,无限留恋地说:“谢谢,我想我会永远珍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