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校长正拿着个抹布在抹桌子,听我这么说却并不停下。又过了一会儿,见我并没有收回或者补充什么,知道我是真的决定了,这才停下来,给我说:“你一去,我不能保证这个位子还是你的!”
我把那天夜游邛海时所有的感悟说了一遍,又把跟阿侯诗薇说的话说了一遍:“我没有多高的觉悟,但我希望山里的孩子能有更好的教育,我想因此赎回自己。”
“嗯,也许我能理解你!但你家里会不会同意呢?”
我说:“我爱人走了,家里人现在还不同意,我想先去美姑,安定下来就去找她!”
校长无奈地看着我,然后拿起本书,我看时,是《文化苦旅》,像是自言自语,又像给我说:“最近我在读这本书,其实已经不是第一遍了,你看人家说得多好,所有的故乡原本不都是异乡吗?所谓故乡不过是我们祖先漂泊旅程中落脚的最后一站……还有这一段,抛弃所有的忧伤与疑虑,去追逐那无家的潮水,因为那永恒的异乡人在召唤你,他正沿着这条路走来。邓老师,希望你走好!”
我握了握校长的手,就往办公室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办公室里还有几个老师,围坐在一张桌子上小声嘀咕,见我进来,便不再说话。
这几天世界很不平静,先是严老二跑路的消息在锅盖梁一下炸开了锅。我妈听到消息第一时间给我打来电话,沮丧地问我该怎么办?
我正没好气,说:“人都跑了,还能怎么办!”
我妈在电话那头就哭起来,哭得久久不能平静。我不耐烦了,要挂电话,她这才小声地给我说:“大仁,这事你可千万不能告诉你爸!”
我心情郁闷,在电脑上胡乱翻看,这时群里突然闪着几条消息,打开来看:说是六月十五日,有人要在月城广场进行“还我蓝天白云,西昌人民在行动”万人签名大会。文字下方的图片里,还有许多人已经事先拉了横幅,拍了照片,把图贴在qq群和贴吧里。温柔一点的写着:“关闭污染之源,还我健康家园”,更激烈一点的,上面写道:“x钢滚出西昌,还我们蓝天白云。”
我看着,身体重重地倒在椅背上,心头不断涌出一种国破家亡的痛楚。我突然想起老李请吃饭那天,北站张工那酸楚的表情:人回来了,地方不是那个地方了!
教育局的电话打过来,安排了集体出发的时间。我决定走之前首先要回趟家,等去了美姑安排了就立马起程去沙马寨找沙马子。我回家的那天,刚好也是去美姑支教临走之前的一天。这天,我们一家围在饭桌前,那是下午时候,太阳从西边照在堂屋里,屋里亮堂得很。我妈坐在我对面,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了奶瓶喂奶。她低下头的时候,我看到她满头白发,肩膀耷拉着,整个硬朗的身子好像缩水了一圈。等她唉声叹气地抬起头来时,我看到我妈满脸沧桑,眼皮斜拉着。
妈妈她真的老了。
我于心不忍,又告诫自己千万不能泄了气。我说:“妈,我走了,孩子留给你,我会经常回来看的。”
我妈长长地叹口气,说:“唉,妈走了,爸也走了,我这可怜的乖孙儿怎么这么没有福气!”
我把孩子抱过来,用额头去碰他的脸,心头在滴血。
“也好,你们走了我和你爸图个清静。不过话说回来,你得去一下啊,把他妈赶紧接回来才是。”
我说:“她恐怕不会回来了,她气大着呢!”
“这是什么话,就是下跪,就是背,就是捆,你也要把沙马给我弄回来!”我妈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就掉下两滴眼泪来。
“那娃儿容易吗,到今天跟你连证都还没扯,你要负了她,我死的心都有了!”
我说:“妈,我去美姑安顿好就去找她,我找不到她我就不回来了,您满意了吧!”
“唉,作孽啊这是……你去了也要记住,这都快百天了,娃儿的满月酒都还没做,你见了人家把百天礼和我的话都带到。”
我妈把孩子接过去,看着孩子呜哇哇动着的小嘴,忍不住又流了眼泪。
第二天我走的时候,我妈抱着娃娃出来,拍打了我肩膀上的灰,很郑重地说:“这当妈的心狠,人走就是半年,可怜娃儿造孽!你去给她说:娃儿总不能没有个妈吧!如果她不回来了,你贾叔那儿可是还在挂念你的——要是这丫头真不回来了,我和你王孃可安排好了,你一回来就跟人家见面去!”
我看看抱在我妈怀里的孩子,眼角眉梢都像极了沙马子。我捏捏他的小脸,亲了一口,什么也没说,出门了。
等我到了美姑,学校专门派人来接我。待我报了到,安顿下来,去给校长请了假,第二天下午就急着北上去沙马寨了。
我坐着一辆拖拉机出了美姑县。那些天,阳光格外的灿烂,山上现出收了庄稼后红红的山土,偶尔有一块块荞子地里的荞麦,那粉色的荞花配了新麦的油绿,把秋天的凉山装扮得格外美丽。走着走着,我就久久地陷入了沉思。
我想起和沙马子在沙马寨的一次散步。那是一个下午,阳光格外的灿烂,有几片薄云在山间追逐嬉戏,在我们脚下故乡秋天的苇草上投下时明时暗的光影。我和她肩并着肩往一丛松林里走。她那天显得很郁结。我和她转出了那丛林,下了一个长满黄苇草的小山坡,沿着一条小溪往山那边走去。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那些日子再也不会回来了,以后这里只剩我的记忆了!”
“可是,不还有我吗?”我给她说。她回过头来笑了笑,什么话都没有说。等到翻过另一座山,她站住了,抬着她精致的头颅,面色深沉地向着对面那些山。苍翠的松林,就像那片苍绿的蔗林。有两只鸟儿在万里无云的碧天里展翅高飞,像两条鱼在透明的天空中畅游,甘蔗的甜,羊群的膻,土地的热,一切的一切都在脚下的沃土中发芽抽叶开花。
正当我还在想着沙马寨的时候,拖拉机终于翻过一座山。翻过山,我眼前一亮,在群山之间的山谷里、在一片半坡上,我看见了一片广阔的罂粟地:在远处天边像一片血似的海洋!
在四周连绵起伏的群山之间,那血似的海洋上起伏着小小的浪花,仿佛几百万亩红色的玛瑙,又像从天上漫到此地的一笼天火,更像天上的战争里杀祭后泛滥人间血的汪洋。
成千上万亩罂粟,闪耀着,流动着,起伏着!
这是阿侯诗薇曾经给我说过的地方!这时从云里射出一束阳光,我仿佛看到她正好站在阳光里,她仰首伫立,久久地,久久地,化成一尊绝美的雕塑。过了会儿,在耀眼的阳光里闪动着的阿侯诗薇就变成了沙马子!我看到沙马子把她外面的黑毛毡脱了,只穿着那件红色的褂子,她从从容容地点燃打火机,然后静静地走到最近的一块罂粟地旁,把手中的衣裳点燃,然后很庄重地举起来,回过头对我笑了笑,然后狂笑着冲到那块燃着烈火的地里去,在灿烂的阳光里,我看见那个火红的罂粟仙子燃烧了她的衣裳,奔跑在那远古的土地上……
到了冬天,我依然一边到处打听沙马子的消息,一边在美姑和西昌之间来回奔波。
可是那个脸小身子小的沙马子,那个让我日夜牵挂的女人,还不曾回到家来。
沙马子已经半年没有音信了,她会不会不回来了,还是明天就会回来?
2001年8月,初稿 峨眉月牙山
2014年10月,定稿 德格雀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