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里,新园子才算是样样齐全了,房舍里放好了古董文玩陈设,院子里各色树木花草都已经盘活,还放了不少鸟雀仙鹤和鹿兔鸡鹅等动物,连梨香院的小戏子们都已经学好了二十出杂戏,庵里的小尼姑也是买来的,学着念了几卷经咒。
省亲是大事,不单是贾政进园子看了几回,连同贾母等人进园也是斟酌了许久,大件上才算是没有遗漏。贾政这才敢题本上奏,请贵妃归家省亲。过了几日朱批放还,写的是恩准贾妃次年正月十五省亲。
圣上已经恩准了,阖府都高兴得很,只是园子一大琐事就多,到底要接驾皇妃,各处精细处查漏补缺也忙活了很多,便是直到过年也没忙完。不仅要府里安排好,还要和宫里的太监对接好。
宫里的仪仗规矩多,打从正月初八就有太监出来勘查,演练了许久,贵人在何处更衣,何处起坐,何处受礼,何处开宴,何处退息等都要问个明白,连同底下人到时候该在哪个位置都安排了个明白,容不得半点错的。
外头街市的人也早都知道这事了,奈何皇家的热闹不好看,早有负责关防的太监带了许多人把守要塞,拉扯帘幕围挡,还要指示到时接驾的众人何处进退,何处行礼,何处回话等等,单是这些仪式规矩都总理了三五天,外面又来了工部和五城兵马司的人,打扫街道,撵除闲人。
到了十四日,差不多都调停完毕,各人都不曾睡,各处演习了一遍,毕竟倘若错个一星半点,贤德妃就算不说什么,那些跟着的人难免闲话说家里无状不知礼数。
十五日正是元宵,凌晨各人就已开始预备更衣,鸳鸯原想让老太太歇会,贾母哪里能睡着,天色没亮就起来穿好诰命服,用了早膳,贾赦带领爷们去西街门外候着,贾母戴着媳妇们在荣府大门外候着。
只见这时候天色已亮,园子里金碧辉煌,连棵树都没放过,大鼎里燃着百合香,花瓶里插着早春的花,众人一声不敢吭,接头巷口也一个闲人都无。直等了两个时辰也不见人,众人都有些疲累了。
方才看到一个太监乘马而来,回秉的话却让人腿软,“还早着呢,便是未初刻开始用晚膳,还要去宝灵宫拜佛。酉初刻要一起去大明宫领宴看灯,才好请旨出宫,估计要戌初才能动身。”
一听要到入夜才能出宫,凤姐便让老太太和太太先回房歇着,又叫人带领传话太监们先去吃饭。直到天都黑完,挑了一担又一担蜡烛来点灯,才能到外面跑马声音,十来个太监拍着手来了,诸人慌忙按自己位置站好。黛玉也跟着贾母站在大门外瞧着。
不想又是半天没动静,把人磨得没脾气。才见一对红衣太监慢慢骑马而来,到了西街门下来,垂手向西而立。半响又来一对,直到来了十来对,位置排到荣府门前后才听到有乐声传来。
打头的都是仪仗,宫女太监捧着销金香炉,冠袍带履,七凤金伞。又有值事太监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物,都是预备贾妃使唤的。
好容易才看见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而来,贾母等人急忙跪下迎接,轿子抬进大门,才有太监来扶起众人。
进了前院,太监散了,昭容等女官伺候元春更衣,才进了园子。元春也只能坐在轿子里看园内风景,想着圣上厉行节俭,宫人都裁了好几批,只由着东宫太上皇和皇太后花费,朝堂已然有人弹劾,如今见家里这样排场,不由担心被人拿了由头,毕竟贾府也是太上皇的人,动不了太上皇还动不了底下人吗。
况且别人不知自己还不知这妃位是怎么来的吗,圣上原本喜欢的是吴贵妃那样活泼伶俐的人,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是那日太上皇同圣上置气,偏生自己在旁伺候,太上皇下旨将自己抬了妃位的,圣上碍于孝道不能说什么罢了。
再说省亲一事,圣上原意只是令家眷入宫,不想太上皇非要添一笔,这省亲别墅岂不费银子,吴贵妃家也只敢在郊外买个宅子,所费有限。自家这大张旗鼓的建园子,今日跟来的人必定会同圣上回秉情况,只怕日后难以安宁。
元春心内叹息,这些话都不好说出口,长辈们都欢欢喜喜,何苦扫兴。圣上虽不情愿,太上皇在一日只怕也不敢把家里怎么样。只是自己在宫里难捱罢了。
元春还未想完,外面有太监跪请登舟,船上看的更分明,两边石栏都挂着玻璃风灯,这时节的树木虽然只有枯条,却扎了许多通草花在上面点缀,又挂了灯,明晃晃华灿灿的。
元春一路行来,见了许多题词,便按自己心意改了。上了岸正好到正殿,抬头看着“天仙宝境”几个字,元春心想这如何敢用,急忙叫人换了“省亲别墅”。正殿没有匾额,便是等她来亲拟了。
一时在殿内坐了,先受国礼,外面贾府众人男女分开排班,元春殿内升座受礼,喝了三盏茶后,方才更衣出了园子来。到了贾母正室,众人都在,元春欲行家礼,贾母等都不敢受。
众人闲话了许多,见屋内只有自家姐妹,元春便问:“薛姨妈,黛玉,宝钗为何不见?”王夫人答说:“外眷无职,未敢擅入。”元春听了忙命快请。
免了礼后,元春亲扶起黛玉,夸赞了起来,“早听闻姑妈生了个钟灵毓秀的女儿,只恨我进宫早,竟无缘得见。今日一看,倒比传言里更超凡些。真恨不得同宝玉换一换,作我亲妹子呢。”
贾母便说,“也合该是她命格不凡,当年敏儿生的时候便有青鸟异象,如今果然应验,年前才刚同东平王府定了亲事,及笄后便是正经郡王妃了。”
元春便笑道,“怪道我在宫里听说小郡王向圣上要人,说看中了一户人家的女儿,央王妃亲自去求,都说那家小姐是个有福气的,再想不到竟然是姑妈的女儿。”东平王府的关系若能攀上,她在宫里也好受些。
又转头同黛玉说,“想来你日后迟早要常在宫内行走,如今日常无事跟着老太太和太太进宫看视,瞧瞧宫里的做派,若有什么不懂的规矩,问我便是。”
黛玉一一答了,元春这才放开黛玉的手,同帘外问安的贾政叙了许多感谢天恩的话。最后听贾政说院子里亭台轩馆都是宝玉题的词,不由高兴,趁势叫宝玉进来相见,说不过几句便要准备游园开宴。
虽然口头说着“以后不可太奢”等话,元春还是饶有兴致的看了园子,对“有凤来仪”“红香绿玉”“杏帘在望”等地方赞赏不已,饭毕又传笔墨,要亲自赐名。
正殿匾额是“顾恩思义”。又写一联是“天地启宏慈,赤子苍头同感戴;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
园子赐名“大观园”,“有凤来仪”赐名“潇湘馆”,“红香绿玉”改作“怡红快绿”,即名“怡红院”,“蘅芷清芬”赐名“蘅芜苑”,“杏帘在望”赐名“浣葛山庄”等,园子里的名字悉数赐了个遍。
又让宝玉和姐妹们各题一匾一诗,独宝玉要为几处地方赋五言律。黛玉上辈子是想在贾妃面前大展诗才而不得,所以随便作了一首,今生更没兴致了,一首五言律敷衍。
黛玉闲着无聊看看姐妹们都作的什么,不料细看实在不忍。探春惜春李纨的诗全是在夸园子,宝钗还有一句“孝化应隆归省时”,提到了圣上隆恩。
摇了摇头,黛玉便又去看宝玉那几首到底写的什么,全都在写风景如何好,居住如何闲适,又见宝钗和宝玉还在讨论什么“绿玉”“绿蜡”的,黛玉心想,这会子只想着元春喜不喜欢这个字,恐怕作完后元春无脸面圣,哪里还管什么绿玉呢。
到底还要在贾府住几年,若是元春在宫里没脸,贾家在外面日子也不好过。黛玉便问宝玉,“可都有了?”宝玉一边拭汗一边说才有三首,黛玉便说“你抄录那三首罢,杏帘在望这首我替你作了。”随即写了一律搓成团子扔给他。
自然是逃不过其他人眼睛的,但是黛玉也不在乎,元春看了便懂,指不定还得谢自己呢。
元春倒也看到他们小动作,只是打开四首诗,明显只有“杏帘在望”一首言之有物,到底也能交差。“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短短一句便有《归省颂》的意思了。按在宝玉头上,还能在圣上面前卖个好印象。
不由喜道,“这首可为三首之冠,把‘浣葛山庄’改成‘稻香村’吧。”又叫探春誊抄了十来首诗给外面爷们看,贾政等人看了称颂,又进《归省颂》,好则是好,并无新意,元春也不在意。只叫人拿了好东西来赏赐宝玉。
做完了诗,便要听戏了,元春点了《豪宴》《乞巧》《仙缘》《南柯记》四出。台上小戏子们极尽悲欢,黛玉心里不由一惊。从来万事有预兆,何况她已历一世,这戏词里从豪奢世家到杨妃身死,从黄粱一梦到蚁穴荣华,贾府的衰败已然是定局了。
前世最后一出好像是《离魂》来着,缘何改了,黛玉只怕与自己有几分干系。既然自己的命能改,说不得其他人的命也能略改改。不说富贵延绵,保全性命也是好的。
黛玉正在思索如何行事,不妨走到了后头,便看到贵妃传谕让龄官再作两出戏,贾蔷要让龄官作《游园》《惊梦》,龄官执意要作《相约》《相骂》两出,贾蔷只得依她。
倒叫黛玉看出了些端倪。那小戏子可不就是说像自己的那个,原来和贾蔷彼此有意。黛玉倒也知道这几出戏,《游园》《惊梦》两出倒是好兆头,起码姻缘有望。《相约》《相骂》却是误会重重,不得善果。
想来人生如戏,皆难如意。黛玉活了两辈子也没见几个如意人,她又是个喜聚不喜散,喜欢不喜悲的。便是远的管不着,眼前的这些人能帮一帮也是好的。
到底是挂心上了,想着日后若是有造化便援个手是了。那厢贾妃已经撤了宴席继续游园子,黛玉等人从昨晚就没睡,这会子又夜深了,但元春有兴致,也只得跟上。
逛不多一会,便有宫人提醒元春该回宫了,元春便是再不想回去也无法,只能先叫人把准备好给家里各人的赏赐拿来,慢条斯理的一一下放,连同下人都赏了个遍,叫人看看皇家风范,直到丑正三刻,方才乘舆回宫了。黛玉诸人方才能回房歇息。
第二日,元春便以此为由头,到临敬殿去见驾谢恩,上了折子说明归家省亲的种种事宜,尤把稻香村那首诗拿出来细说。
圣上听得是贤德妃家里十二三岁的亲弟弟所作,赞此为“盛世”,更显赤子诚心,这可就赞到圣上心坎里了。
他原想大施拳脚,奈何太上皇把个江山折腾的破破烂烂转头让位交给了他,如今国库私库尽皆亏空,太上皇和皇太后还要寻由头兴土木,而外头各省干旱绝收之事繁多,急的他不知如何是好。
亏得有大臣密奏,世袭的公侯之家大多蒙受祖荫,无才无德,鱼肉百姓,枉顾人命之事屡禁不止,恳请陛下效仿前朝,遵守法理,严查不怠。
恰巧太上皇下旨说有园子的妃嫔能回家归省,不曾想一年下来倒有六七个妃嫔请旨,内侍测算说省亲一趟少说花费百万之数,可见这些列侯家底之丰,圣上已然有些心动了。只是还需慢慢找个理由才能抄捡这些世家。
想到回头就能填充国库,圣上不由心情大好。连着好几日翻了贾妃的牌子,每日不同花样的赏赐嘉奖。
宫里头圣人突然和颜悦色起来,元春以为终于是捂热了帝王的心,总算苦尽甘来,不由忘了谦卑,逐渐拿起贾府大小姐的派头来,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