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的家宴持续到深夜方才散去。酒酣耳热，苏承毅已是微醺，被小厮扶着回去歇息，脸上还带着傻笑，嘟囔着“痛快”。林氏虽也饮了几杯，却强撑着精神，亲自伺候苏擎沐浴更衣，洗去一路风尘。
待一切收拾停当，已是月上中天。
苏擎虽疲惫，眼神却依旧清明。他并未立刻歇下，而是对林氏道：“夫人先去歇息吧，我与宁儿还有些话要说。”
林氏微微一怔，随即了然，点头应下，柔声叮嘱了几句，便带着丫鬟先行离开。
书房内，炭火噼啪，只剩下父女二人。
苏擎屏退了所有下人，书房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外界。他走到书案后坐下，并未看向女儿，而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沉静地望着跳动的烛火。
书房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烛火摇曳的影子投在墙上，气氛无端变得有些凝重。
苏晚宁的心微微提了起来。她知道，父亲此刻的沉默，意味着接下来要谈的，绝非寻常家常。
终于，苏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喜怒：“宁儿，北境之战，能如此顺利，你功不可没。”
苏晚宁心中一跳，连忙道：“女儿不敢居功，是爹爹用兵如神，将士们用命……”
苏擎抬手打断了她，目光终于转向她，那目光深邃如潭，仿佛能看透人心：“那些关于狄人战术习惯的笔记，关于黑风峡地形的提醒，还有……除夕夜之前，你信中那句‘北地轰鸣如春雷’的笃定……宁儿，告诉爹，你究竟是如何得知的？”
他的语气很平静，没有质问，没有怀疑，只有一种深沉的探究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担忧。
苏晚宁的身体瞬间绷紧了。她最害怕也最期待的时刻，终于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迎上父亲的目光。烛光下，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没有丝毫闪躲。
“爹，”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清晰无比，“如果我说……我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噩梦，在梦里……经历过这一切，您信吗？”
苏擎敲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住，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晚宁没有回避，继续说了下去，声音不高，却字字泣血：“在那个梦里，我没有躲开赏花宴的算计，嫁给了燕绪……苏晚清与他勾结，一步步将我们苏家推向深渊……最后，爹爹被构陷通敌，哥哥战死沙场，苏家满门抄斩……我死在天牢里，直到最后那一刻，才知道……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她尽可能简略地叙述，省略了许多细节，尤其是关于沈暮辰的部分，但那份刻骨的悔恨、绝望和痛苦，却透过颤抖的声音和盈满泪水的双眼，毫无保留地展现了出来。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苏擎的身体僵硬如石雕。
女儿的话，荒诞离奇，匪夷所思！
然而……
那些精准的预警、那些与她年龄绝不相符的深沉恨意与警惕、那份对燕绪和苏晚清深入骨髓的洞察……以及她此刻眼中那绝非伪装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痛苦与沧桑……
这一切，似乎只有用她那荒诞的“噩梦”才能解释得通！
许久，许久。
苏擎缓缓闭上眼，发出一声极重极沉的叹息，那叹息里充满了无边的痛楚、后怕，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所有的震惊和疑惑都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沉痛和无比坚定的光芒。
他站起身，走到女儿面前。
苏晚宁紧张地看着父亲，眼泪无声滑落。
苏擎伸出宽厚粗糙的大手，并未替她擦泪，而是重重地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力道大得几乎让她站立不稳。
“爹……信你。”他吐出这三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千钧之力，“我苏擎的女儿，不会用这等事胡说。”
只这一句，苏晚宁一直强撑的坚强瞬间瓦解，她猛地扑进父亲怀里，失声痛哭起来。所有的委屈、恐惧、孤独和绝望，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苏擎紧紧抱着女儿颤抖的身躯，如同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虎目之中，亦有点点水光闪动。他无法想象女儿口中那“噩梦”是何等惨烈，但只要想到苏家覆灭、儿女惨死的可能，他的心便如同被刀绞一般。
难怪她性情大变，难怪她如此警惕，难怪她……能一次次料敌先机！
原来是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
待苏晚宁哭声稍歇，苏擎才沉声开口，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宁儿，别怕。那既然是‘梦’，就绝不会让它成真！爹回来了，只要爹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们母子三人！”
他轻轻推开女儿，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眼神冰冷而锐利：“燕绪、苏晚清……还有所有参与其中之人，爹一个都不会放过！”
这一刻，他不是温情的父亲，而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统帅，语气中的寒意令人胆战心惊。
苏晚宁重重点头，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父亲的信赖和承诺，比任何东西都更能安抚她重生的灵魂。
“至于你能‘预知’之事，”苏擎沉吟道，“此事绝不可再对第四人言起，包括你哥哥。并非爹不信他，而是他性子直率，恐其言行间露出破绽，反遭祸端。日后，你若再‘梦’到什么，或是察觉到什么，只需告诉爹一人即可，可知？”
“女儿明白！”苏晚宁郑重应下。
父女二人又低声交谈了许久，直至东方既白。
这一夜，横亘在父女之间的那层无形隔阂彻底消失。信任与默契在沉重的真相基础上建立，坚不可摧。
当苏晚宁终于离开书房时，虽然身心俱疲，眼神却亮得惊人。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孤军奋战。
而此刻，揽月阁内，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的苏晚清，正对着冰冷的墙壁，眼中充满了不甘与恐惧。她隐约感觉到，父亲和哥哥的归来，对她而言，绝非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