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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玉楼春 > 第五十回

第五十回(2 / 4)

初念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识贵妇人之间的口舌骂架。以她自己的心思,自然恨不得立刻便能随王氏回家。只是万万没想到为了这个,母亲和婆婆这种平日在外人面前优雅高贵的妇人,竟也会爆发这样一场彻底撕破脸的骂战。见王氏和廖氏你来我往剑拔弩张,紧张得心怦怦直跳。廖氏又忽然像要气晕,扶住她的沈婆子抬眼看过来,一脸恨不得扑过来撕碎自己的表情,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王氏对自己这个女儿,向来就很疼爱。只是丈夫去了,自己碍于当家人司彰化的权威,做不了主,这才无可奈何而已。如今有了司彰化的默许,少了畏手畏脚,做事自然麻利果断。一早过来,就存了趁此机会带回初念的念头。明白廖氏的为人,倘若再那样温温地熬着,再三年五载,恐怕她也未必肯松口。此刻话也说得没了余地,哪管廖氏晕不晕,转身便扶着初念坐了起来,道:“咱们走。”

廖氏眼睛虽闭着,耳朵却听得清清楚楚。心知这个儿媳妇这次若是被带走,往后只怕再难回来,自己为了那个死去儿子所费的苦心就会付诸东流,哪里肯这样便放?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推开扶住自己的丫头婆子,厉声道:“她如今还是我徐家的人,你休想这样带走!”

王氏手一顿,回头冷笑道:“我偏就这样带走我自己这个差点没被火烧死的女儿。你若不服,去应天府告我!大楚仿似没有不许出嫁死了男人的女儿归宗的律法。正好也叫官府查查,这火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

“都给我自重!下人面前,好歹给也留点颜面!”

眼见一场口水战又要开打,正这时,司国太出现在了门口,用力顿了下手中拐杖,压低声喝道。

王氏见是丈夫的姑姑来了,忙闭了口,转身迎了上去,恭恭敬敬随了初念唤她一声“姑奶奶”,拿帕子擦了下眼睛,这才道:“倒叫姑奶奶见笑了。实在是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见她伤得成了这样,心中恨不得自己代替才好。想着领她回家先把伤养好。只亲家太太不允,这才争执了两句。”

廖氏恼怒不已,待要开口争辩,司国太已经对着王氏道:“也好。家里最近正好乱,你把初念先接回去将养些日子吧。往后等伤好了再说。”

王氏大喜过望,见廖氏恨得连眉毛都似在跳,压下心中涌出的笑意,朝着国太道谢,又对着廖氏客客气气地道:“亲家太太,那我就先接女儿回去小住些时日了。你放心,我会照看好她的。”说罢转身,一叠声地命人去收拾东西。

尺素等人这才相信了真的是要回司家了,急忙应下,七手八脚地去忙了。

司国太看一眼还坐在那里仿佛如在梦中的初念,暗叹了口气,转身便慢慢往外而去。刚到走廊,身后廖氏已经赶了上来,见她气急败坏的模样,没等她开口,便停住脚步,叹道:“老大媳妇,我晓得你要说什么。不是我偏袒她们。你想想,以咱们家如今的情势,你想强留一个大活人,留得住吗?老话说,退一步,得十丈宽。老大还生死未卜,你如今还是多想想那些能抓得住的东西,才是正理。”说罢也不管她了,径自被金针玉箸搀着去了。

廖氏僵立在原地,双目发直,一双手微微发抖,指甲都陷进手掌心里了。

~~

初念当天便随王氏一道回了司家。直到坐在自己出阁前的闺房里,看着尺素云屏带着小丫头们喜气洋洋地擦拭花瓶,整理书架,摆好笔墨,铺妥床铺,若非手脚处因灼伤而传来的阵阵抽痛,整个人简直还如坠在梦里一般,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今日正是休沐,司彰化照例闭门不出——自从北边发生了这场变乱之后,他并不像朝中那些拥护皇帝的官员们那样情绪激动,在朝堂上动不动就长篇大论谴责平王是乱臣贼子,也不像那些心存疑虑的墙头草们,暗地里时常私会议论时局商量往后出路,而是在需要他开口时,言简意赅地表达出他对皇帝陛下的忠心,不需要他开口时,便是用针戳也戳不出一句话。他在户部任二把手的侍郎,那个尚书位列九卿之一,随了如今战局的动荡变化,一颗心也是左右摇摆,哪里还有心思管事?所以户部的事被他抓得牢牢。他就这样默默干着表面的事和背地的事。除了休沐日,人每天都在朝廷中,准点五更上朝,甚至加班加点,却渐渐边缘化得仿佛成了个隐形人,除非在朝议争论中提到户部的事需要他开口,否则谁也不大会留意这个干瘦而沉默的老头。

王氏一回来,先便去书房见了司彰化,把初念已经回家的消息递了过去,又唏嘘道:“这孩子,真是不容易。哪里来的胆色,那样竟就冲进去救人了。那俩孩子,一个是徐家长房的女儿,一个是肃王府的小郡主。徐家倒罢了,不怨咱家就谢天谢地。肃王府的人倒感激得不行,听说连王爷今早都亲自去向我女儿道谢了。”

王氏今日把初念带回,其实事先并未征得老头子的同意。所以故意说完这话后,留意他的脸色。见他只是目光微闪,不可置否地嗯了一声,知道自己这时机挑得应当没错,松了口气。听见老头子终于淡淡道:“回来便回来罢。既受了伤手脚不便,叫她也不必忙着来见我。先养好伤要紧。”

王氏道了声谢,退了出去后,径直去了初念的闺房,看一眼还在布置着的屋子,指着原来的那扇雕花海棠刺绣屏风道:“这东西旧了。搬出去。库房里有套四扇楠木樱草色的琉璃屏风,叫人抬来。”说罢将钥匙递给尺素。尺素接过后,她又补了一句:“还有套内造的菊瓣粉彩茶盅和绿地套紫花的玻璃瓶,一并都拿过来。”

待尺素应下带人去了,王氏这才笑吟吟到了初念身边坐下,伸手拔去她头上插着的一支银钗,又打量她身上素服,略微皱眉,摇了下头,道:“回了家,就做回司家女儿了。等过两天,娘将两家清解文书备好,着人送去他家,你从前那些嫁妆,他家要还便还,不还咱就不要,就此你也就和徐家再无干系了。往后再不要穿戴这些孝物,我看着就觉刺眼——你在那边替女婿都守了快两年,也不算对不住他了。”又爱怜地轻抚了下她的脸颊,道:“幸好昨夜的火没烧着你的脸,总算是万幸。我一想到那个妇人的狠毒,我就……”她咬牙切齿起来,“昨夜这把火,十有□就是她叫人放的!不想让你回来,宁可把你害了,让你死也陪她儿子一块!她也是有女儿的人,怎的就会下得了如此的毒手?”

初念看着自己母亲充满愤恨的表情,陷入了微微的迷惘。

昨夜那一场火,确实起的蹊跷。照尺素的描述看,倒真像是有人计划趁自己熟睡时下手烧死她。若非当时恰好自己去了观音堂,有可能葬身火海了……

想到这种可能,她禁不住微微战栗了下。

真的会是廖氏和沈婆子吗?前一世,她最后知道了自己与徐若麟的事,对自己恨之入骨,她觉得她可以理解。毕竟,作为婆婆,谁会容忍加诸在身上的这种深刻耻辱?但是现在,仅仅因为自己不肯替她死去儿子守节,她便也恨自己恨到了如此的地步?

可是若不是她,还会是谁?她细细回忆自己嫁入徐家后的慎独慎微慎言,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谁会对自己有如此的怨怼,以致于要做出这样的狠辣举动。

初念暗叹口气,终于望着王氏,低声道:“娘,为了我,往后咱家恐怕要被人在背后说道。难为你了。”

王氏不以为意地撇了下嘴,道,“这若是平日,咱们这么把你接回来,自然免不了要被人说道。只摊上如今这样的时局,你放心,最多也就三两日而已。前线几天一个战报,一天一种说法,自顾不暇,谁有心思管咱们两家的这种私底事?况且,就是有人要拿这说事,你也放心,娘心里自有计较,断不会叫人说你一个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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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在这一点上,倒真显出了她作为一家主母的真知灼见和妇人天生的狡黠。确实如她预料的那样,恩昌伯爵府让守寡的女儿归宗,甚至已经从魏国公府接了回来,这条消息没传几日,很快便被淹没在了来自北面的不绝战报之中——都是不好的消息:说魏国公徐耀祖惨败之后,河北一带的战事便彻底失去了控制,北军绕过许多设防据点南下,五月里过了淮北,又不断袭击中央军通往山东北的的运河供应线,捣毁从北直隶南到山东南的军粮库和运输路线,而中央军却未能报复成功,北军的粮草辎重供应线一直被保护得很好。京中甚至开始传出有低级官吏私下叛逃到燕京去的消息。很快,这消息便被证明是真。五城兵马司的人抓获了一个叛逃路上的兵部正六品武库清吏司,押解回金陵后,第二天便被下令斩首在午门外,家中男充军,女悉数卖入教坊司。

就在金陵人心惶惶之时,一直蹲守山东中部的青州福王忽然向朝廷伸出了橄榄枝,表示要为朝廷效力,匡扶正义。艰难之中的赵勘接受了福王的投诚,鼓动留在京中的剩余十数位藩王与福王一道,向天下发檄文谴责“逆臣贼子”的平王赵琚。借了福王的东风,终于在山东境内,对北军进行了一次胜利的反击,迫使北军再次北撤——但是胜利的欢欣并没持续多久,六月,徐若麟领大军绕过德州渡黄河,一个月内便击败了福王的军队,拿下原本控制在福王之下的几个咽喉据点,彻底切断了朝廷通往北方的运输路线,一直南下,在六月底的时候,攻占徐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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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初念回司家已经差不多一个月了。

她回家的第二天,肃王便派人送来了治烧伤的药膏。据送药来的王府下人说,这是湘地土人的秘制之药,主复原功效。敷用之后,肌肤新陈更替,平滑如初,功效绝不亚于太医院内造之物。仿佛怕司家人不信,又补充了一句,道:“我们王爷通药理。特意问过替令爱诊疗的太医,晓得伤情后才命我送这药来的。叫等落疤后再抹。”

肃王的好意,王氏自然感激地接了。许是年轻的缘故,初念手脚处的烧伤恢复得很快,四五天便拆了绷带。半个月后,硬疤俱都掉了,皮肤平滑如昔,只是手背手腕处先前被火燎过的表面落有颜色深浅不一的花瘢,瞧着不大好看便是。试着用肃王送来的药膏涂抹,月余后,肌肤新生,色素渐渐淡去,与周遭原来的皮肤接成一色,竟真的是恢复如昔了。

初念窝在家里养伤的这段日子,不管外头如何闹腾,司家大门日日紧闭,连司彰化出入都经由侧旁的一扇角门。但即便这样,也无法阻挡某个人渐渐靠近、日益频繁的脚步。

此人便是王家的三公子,初念的表哥王默凤。自前次山东相遇,他送初念回徐家,别后过去忽忽已经一年多了。北方虽一直战乱,但长江以南的大楚境内,除了朝廷频繁征兵加重赋税之外,基本没怎么受影响。去年的大部分时日,他便都在广州一带,年底才回的金陵。最近一两个月,或许是因为初念归家了的缘故,他便也如小时那样,时常往司家走动。

以王氏的一双精明眼,初念在嫁到徐家前,她便早看出自己这个侄儿对女儿的那种青梅竹马心意。只是那时候女儿早是有主之人,这个侄儿又从未过多表露,她自然便装作一无所知。如今却不一样了。女儿归宗在即,这个问题解决之后,作为母亲,她最关心的自然便是她接下来的后路了。那日与廖氏吵架,廖氏一句“你以为你女儿归宗了,往后便会有好人家再要?”的话,当时她虽驳了回去,但深心里,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被刺到。

一个丧夫归宗的女子,即便如自己女儿那样,花容月貌,如今亦只不过十七的美妙年华,但在世人眼中,却必定是要低人一等了。且以自家如今的家势来看,更是没有依仗可言。所以女儿回是回了,但对于她往后的姻缘,暗地里,她也难免辗转难眠,叹息不已。直到侄儿王默凤进入她的视线,这才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

王默凤今年二十一岁,母亲去世得早,王氏的哥哥王鄂拘不住他,所以婚事一拖再拖,到了如今还未成家。他虽然没从父兄之路走官道,但一直在南方行商。王氏自己甚至也投了些私房钱在他那里入股。虽不算巨富,但生计决计没有问题。他又是王氏自小看大的,知根知底,喜他为人稳重可靠。倘若女儿往后能嫁给他,在她看来,绝对是桩上好的姻缘。所以对这些时日王默凤殷勤上门,她非但丝毫没有不喜,反倒欢迎至极。今日午后,听见下人来报,说表少爷又来了,忙笑容满面亲自迎了上去。

已经七月初了,金陵的天气,早闷热得厉害。王默凤跨入王氏待客的那间花厅时,微黑的脸膛上还挂着几滴来不及擦去的汗,但一双眼睛却炯炯而亮,嘴角透着笑意,显见是心情极好。

“姑母,我是来给表弟送书的,”他并没喝丫头送上的茶,只站在那里,朝王氏略微拘谨地扬了下手中的几本书。说话的时候,脸微微有些红。不知道是被外头太阳晒出来的,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这是书局里难得见到的孤本,对表弟的学业想来还是有些用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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