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奶奶的离去对我来说是一件沉重的,无法接受的事情。我可能会因此从正常的生活轨道上掉出,可能因为过度的悲伤无法工作、无法与人交流,我知道奶奶总有一天会死,可每次想到这一天我还是无法接受,我的生活也会失去色彩和意义。我常常祈祷,一定要让奶奶长命百岁,久一点再久一点,让我有能力能够面对死亡。
曾经,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和唯一的一根支柱。直到。
2021年3月,我从南方来到北京的律师事务所实习,适逢疫情,爸爸的生意不好做,我不忍心逼迫爸爸给我经济支持,我也受够了伸手向父母要钱的滋味。实习工资三千块,一千五交房租,剩下的一千五用作日常的开销和往返学校进行毕业论文答辩的路费。为节省资金,我选择在豆瓣小组里寻找同屋不同床的室友,和一个做财务的陌生姐姐合租。
6月我顺利毕业,得到律所的留用,可以按律师助理的职位领取薪水,税前八千块,对当时的我来说是一笔巨款。我迫不及待的和奶奶分享这个消息,她非常开心,就像我考上大学时一样开心。她原本对女孩不抱有什么期待,可我的每一步都出乎她的意料,每每在和外人闲聊的时候提起我,她的语调都会自动提升,脸上是藏不住的喜悦和骄傲。
几句过后话锋一转,她想到什么,开始进行铺垫。
“呀,这几年你爸爸挣钱太难了。老家还欠着那么多钱,你说这怎么办。”
“我省吃俭用打算年底的时候帮你爸还一点,还一部分也行,最起码人家知道咱们不赖帐。”
“你爸爸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也真算是熬出头了。”
她完成了铺垫,短短几句话,我已经既心疼奶奶又对爸爸对我的供养感到愧疚,并且也想让我家能够尽快迈入正常人家的行列,也想让自己不再因为家庭自卑。她开始步入正题。
“你现在挣的钱也不少,你存一点钱,年底帮你爸也还一点吧。”
我说,“好。”
说完后我挂掉东西出门,去上用第一笔完整薪水买的舞蹈课。我走在文化园幽暗的路上,石子路弯弯曲曲,我含着眼泪觉得既悲壮又自豪,我长大了!我想,我终于可以回报这个家了,终于可以不用再负担着只花钱不挣钱的愧疚了!
我就这样带着自豪上舞蹈课,可等这份轻飘飘的自豪沉淀下来,一股委屈、不甘心的情绪像不断膨胀的气球一样炸裂。当时的我在经历过三四个月的困窘之后,正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我喜欢跳舞想不停地上课学习,我喜欢吃想尝遍北京所有好吃的美食,我喜欢音乐想买一把好听的尤克里里,我喜欢很多东西。我喜欢很多东西,在我的22岁的年纪,在我刚刚获得经济独立的时刻,这个世界才真正的向我敞开,我才要真的去探索这个世界的无限可能。我为什么,要为爸爸还债呢?即使是法律上,也没有任何一条父债子偿的规定。
我要被憋闷致死了,我像刚刚爬出枯井就被丢在井底,绚烂广阔的世界好像终究要布满乌云,愧疚、不配得感、自卑、非正常感好像注定要和我缠绕。我要憋闷死了!我流着眼泪给爸爸打电话,带着质问和愤怒:“我需要给你还债吗?爸爸。”我已经准备好和他大吵一架,控诉他。
他欢欣的语气转为茫然,“你为什么要给我还债?”
我的拳头像打在棉花上,“奶奶说的。”
电话那头的爸爸像炸药桶被点炸了,他近乎嘶吼着:“为什么你要替我还债?我的债凭什么你来给我还!你奶奶真是!我打电话问问她。你放心吧,不用你还!”
我的憋闷消散了,我那一刻真切地感受到了“父爱”,感受到了自己被在乎、被考虑、被呵护的感觉。然而我的心也像被猛烈撞击过的大钟,嗡嗡轰鸣,很多东西在震中之下崩塌成为碎片。那天之后,我对自己的家庭以及自己开始有了全新的认知。
比如,奶奶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我也把奶奶当作我最亲的亲人。可是奶奶的世界有很多亲人,她的女儿和儿子才是最亲的人。她要守护的人是自己的儿子和女儿,照顾我是守护儿子的附属品。
再后来我意识到,奶奶自己本身也是疲惫不堪的。她本来可以凭借退休工资有个美好幸福的晚年,可她执着于为爸爸还债。她把所有的付出都当成自己应该做的。而爸爸看似是保护我,实则他才是这个家畸形的根源之一。因为他没有承担起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才需要奶奶承担。他明明是利益的享受者,可却指责奶奶没有看好我和弟弟,指责奶奶过分节俭和强势。
自那之后的很长时间,我的世界在不断反转和颠覆。因为作为长女长孙从小到大得到很多爱护和偏爱,我经常自豪地向别人说,我们家完全没有重男轻女。时至今日,我再也没有办法做出这样的论断。宠溺和爱护女性甚至更甚于对男性的关怀是表面的和容易的,关键时刻的利益倾斜、选择和潜移默化的影响是不可感知但致命的。
曾以为父权的种种弊端离自己很远,现在为自己的想法和过往的骄傲感到可笑。
爸爸把我叫出去,说要和我聊聊。
我心里很不情愿和他聊天,也不知道他又要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出什么荒诞的话。
“小王是一个很不错的人,我能看出来,我看人很准。”
“你好好和小王过。”
“你知道为什么你姑姑能在你姑父家受到尊重吗,就是她有眼色,能把你姑父的父母都照顾地很好。”
“既然你已经结婚了,就收敛一下自己的坏毛病。”
“什么坏毛病?”我追问,在我前二十几年的人生里,我和他相处的时间很少,他几乎没有机会了解我和教导我,所以我很好奇他会认为我有怎样的“坏毛病”。
“不要任性。”
我暗暗冷笑一声。任性不是个好词,但任性是一种好的品质。什么情况下,一个人会评价另一个人任性?当另一个人的行为不符合这个人期待的时候,这个人让他往东,他偏要往西,所以冠以“任性”。任性在我这里是褒义词,意味着一个人不轻易被别人操控,意味着一个人在做自己。“父亲”对“女儿”实施完“教导”表现出“父爱”以后平和地走了,走之前他说,“你奶奶抚养你这么多年,见不到她最后一面我觉得是很遗憾的事,你应该陪你奶奶几晚吧!”
灵堂上新摆了奶奶的照片,是姑姑带着她出游的时候拍的,照片上的她带着几分慈祥和不安。我望着她,忽然觉得她就在我的身边。我想象着,她站在我的身边,伸手揽住我的肩膀,粗糙温暖的手在我的头上抚摸。
村落里愈发安静,根据习俗,停灵期间房间的门和院落的大门都必须敞开着,门外黑漆漆的,我的心逐渐不安起来。不知是我的想象还是我对能量场的感知太敏锐,心脏扑通通跳,周身像受到什么压迫,或身边有什么能量在流动,不属于奶奶。后来我才知道,同时间段里还有一家在举办葬礼,附近的村落也有多户丧事,这样说有些玄妙,也许只是我的神经过于敏感,自己吓自己吧。我躲在屋子里,不断地想象着奶奶,就像我看完恐怖片要握着她的手才不会害怕一样,我短暂感受到了一丝安宁。姑姑和弟弟在里侧的床上睡觉,我们前后半夜轮值。正直盛夏,这平房的窄窄一间房更显得异常闷热,王老吉不断用小风扇吹着,汗还是大滴大滴地从额头上滚落。于是我们转到院子里乘凉。
我至今不知道,我为何如此惧怕黑暗和黑暗里的未知。那天我躲在王老吉的身旁,浓密的黑暗紧紧的又空空的萦绕在我的四周,敞开的大门外是对面人家的墙,我不想紧盯着,但怕哪里有什么出现;我想紧盯着,也怕那里有什么出现。在那段时间我是个完全不能在黑暗中自处的人,灯一关,就好像有无数人在絮语,在说什么,听不清,只有前仆后继一浪压过一浪的威慑,在我的上空缓缓编织一座牢笼。后来弟弟醒来在灵前守着,我和王老吉去车里。本以为比密闭的空间会让我更有安全感,可四面透明的车窗让我更加不安。
车顶昏黄的灯光亮着,我蜷缩在放平的座椅上,困意一阵阵袭来,可身体执着地不肯闭上眼睛。每隔三十秒左右,汽车的发动机轰鸣一次,我的眼睛就睁开一次,好几次我要睡着了,又惊恐地睁开眼睛。那种不安的感觉很像自己被悬在高空,四周没有依靠。我极力地忍受着。
我想,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忍耐呢?我的忍耐是为了什么?几天前我还在北京,刚刚辞职决心继续自己的考研计划,我在北京的图书馆、咖啡馆游荡好不自在,为什么回到老家、自己的家乡就像遭受酷刑?身体里的力量在撕扯、对抗,我放任自己的各种情绪,不断对自己追问。
就这样终于熬到天亮,我拖着疲乏的躯体离开村子。在早餐店吃早餐的时候,委屈推着眼泪流个不停。王老吉拉着我回到车里,让我好好哭一场,我肆无忌惮地抽泣起来。
“如果奶奶还在,她一定会保护我,也让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