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读预备铃响到第三声时,陈宜恩的钢笔尖还悬在《机械基础》课本的例题上。墨水滴晕开一小片灰黑色,像她此刻混沌的思绪,也像窗外被秋雨打湿的操场跑道。
“喂,你挡着我看黑板了。”
后颈突然传来力道不轻的推搡,陈宜恩的手肘撞在桌角,钢笔“咔嗒”一声滚到地上。她弯腰去捡,头顶却被一只白色运动鞋的鞋尖轻轻碾了碾——赵雪涵正踮着脚,假装调整椅子高度。
“对不起啊,没看见你捡东西。”赵雪涵的声音甜得发腻,同桌的女生们却都低着头不说话,谁都知道,摊上赵雪涵的事谁都讲不清。陈宜恩攥着笔杆站起身,指节泛白:“你明明看见的。”
“看见什么?看见你上课走神?”赵雪涵突然拔高声音,晨读的嗡嗡声瞬间弱了下去。她伸手抽出陈宜恩桌肚里的练习册,哗啦啦翻到空白页,“哟,这道题昨天老师刚讲过,你怎么还空着?该不会是上课光顾着发呆,连笔记都没记吧?”
周围传来细碎的议论声,陈宜恩的脸颊发烫。中职二年级的课程突然变难,《电工电子技术》的电路图像缠成一团的毛线,《数控编程》的代码更是看得她头晕。昨晚熬到两点才做完作业,今早确实没跟上晨读的节奏。
“我……”她刚想解释,教室后门突然传来脚步声。班主任贺鹏抱着教案走进来,镜片后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她们身上。
“吵什么?晨读时间不读书,想站到走廊上去?”贺鹏的声音带着惯有的严厉,赵雪涵立刻收起了嚣张的神色,委屈地抿着嘴:“贺老师,我就是想帮陈宜恩看看作业,她好像不太会,我问她她还跟我发脾气。”
“是她先推我的!”陈宜恩急得声音变大,“她还用脚踩我……”
“陈宜恩,你怎么回事?”贺鹏皱起眉头,语气明显冷了下来,“赵雪涵平时在班里表现最好,又是学习委员,怎么会故意欺负你?我看你是最近心思不在学习上,还学会倒打一耙了?”
陈宜恩愣住了。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上周赵雪涵故意把她的实验报告藏起来,害她被实训老师批评;前几天打扫卫生,赵雪涵把垃圾全堆在她的区域,贺鹏却只让她重新打扫。每次她试图解释,得到的都是“你怎么总针对赵雪涵”的质问。
“我没有……”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贺鹏已经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别耽误大家晨读。陈宜恩,下课到我办公室来,把你这星期的课堂表现好好反省一下。”
晨读铃再次响起,陈宜恩低着头坐回座位。后桌的赵雪涵用课本挡着嘴,凑到她耳边轻声说:“谁让你搞霸凌,现在罪魁祸首的是你了吧!”
钢笔在指间转了个圈,陈宜恩的视线落在课本扉页的日期上——2025年9月6日。这个日期像一根针,突然刺破了她压抑的情绪,让初中的记忆汹涌而来。
南川十二中初三(3)班的教室总是飘着粉笔灰和栀子花香。那时的她不用对着复杂的电路图发愁,因为林可欣会把笔记整理成清晰的思维导图;不用害怕被人欺负,因为宋薇刘艺晴总会在她被男生捉弄时站出来,把她护在身后。
“陈宜恩,这道数学题你又错了!”林可欣把作业本拍在她桌上,笔尖指着辅助线的位置,“你能不能认真点?再错我就不给你抄笔记了。”嘴上说着凶话,却还是把自己的错题本推了过来,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着解题思路。
那时的她们总在午休时偷偷溜到操场角落,分享同一副耳机听王源的歌。林可欣说以后要考南川八中,然后一起去上海读大学。宋薇和刘艺晴也经常幻想以后的生活,可后来因为一次误会——林可欣和陈宜恩她们三人闹了矛盾——四人大吵了一架,直到毕业都没和好。
其实她后来想通了,林可欣只是性子直,从来没真的害过她。比起赵雪涵的两面三刀,林可欣的“凶”反而透着真诚。
而李骁然……这个名字像藏在心底的糖,一想起来就甜得发疼。他是班里的小混混,篮球打得好,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初三运动会那天,她跑八百米时摔倒在跑道上,是李骁然冲过来把她背到医务室,校服上沾了她的眼泪和尘土,他却笑着说:“没事,洗干净就好了。”
2023年9月6日,那天是她十五岁生日,也是李骁然问她要联系方式的日子。晚自习后,她躲在被窝里,反复编辑着“你好,我是陈宜恩”这句话,直到手机屏幕自动变暗。最后还是李骁然先发来消息:“李骁然。”
那天晚上的聊天记录,她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可初中毕业后,他们去了不同的高中,渐渐就断了联系。她偶尔会在江延迟嘴里听到李骁然的动态,知道他去了十中,后来什么也打听不来了了。而她因为中考失利,最终来到了南川科技职业学院,成了中职生。
“陈宜恩!”
突然响起的呵斥声把她拉回现实。贺鹏站在讲台上,手里举着一部手机——是她的。刚才走神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她妈发来的生日祝福,她下意识地看向讲台手机袋,手机响了。
“手机外放,收一天”贺鹏的声音响彻教室,“昨天刚强调过课堂纪律,你今天就顶风作案,是不是觉得我不敢管你?”
“我没玩手机!”陈宜恩猛地站起来,心跳得飞快,“手机自己响的……”
“响了也是违反规定!谁让你不关静音!”贺鹏把手机扔在讲台上,“班长记一下,陈宜恩这星期的纪律分扣光,再写一份五百字的检讨。”
“凭什么?”积压了许久的委屈终于爆发,陈宜恩的声音带着愤怒,“赵雪涵手机外放你不管,我手机响一下你就听见了,老师,你耳朵聋了?”
以前赵雪涵污蔑全寝室的事情,闹在家长面前后,陈宜恩就不怕班主任了,反正自己有备用机,收就收了,只是贺鹏被灭了气氛“手机收一周”陈宜恩笑了“你除了会收手机还会干啥,包庇好学生?不对啊赵雪涵也不好啊”
班里同学都认为陈宜恩不想再学校上了,什么也没干。
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看讲台上的贺鹏。赵雪涵气的眼睛发红,是要哭的样子。
贺鹏显然没料到陈宜恩会当众反驳,脸色瞬间涨红:“你还敢跟我顶嘴?看来不给你点教训,你是不知道规矩了!现在就给我出去,站到走廊上反省,直到放学!”
“我不出去!”陈宜恩攥紧拳头,站直了身子,“我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反省?”
“你还敢犟嘴?”贺鹏上前一步,伸手就要拉她的胳膊。陈宜恩吓得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课桌。她看着贺鹏愤怒的脸,看着教室里同学们躲闪的目光,看着赵雪涵幸灾乐祸的表情,突然觉得无比恶心。
“我走!”她一脚踢翻了桌子,抓起椅上的书包,转身就往教室外跑。书包带勾住了桌角,课本和练习册散落一地,她却没有回头。
走廊里的风带着秋雨的凉意,吹在脸上像针扎一样疼。她一路跑出教学楼,穿过空旷的操场,直奔宿舍楼。宿舍里空无一人,其他同学都还在上课。她扑到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通过阵阵骂声终于释放出来。
手机还在贺鹏那里,手机上的生日祝福她还没来得及回复。初中时的幸福时光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回放,林可欣的唠叨、李骁然的笑容,还有那时对未来的憧憬,都和现在的处境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明明也在努力学习,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要被霸凌、被污蔑、被老师偏袒别人。难道就因为赵雪涵会哭、会抑郁症,会说话,她就活该被欺负吗?
枕头被捶打出好几个坑,陈宜恩蜷缩在床上,像一只受伤的小兽。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发出沉闷的声响。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下去。
突然,口袋里的备用手机震动了一下——这是她偷偷藏起来的,用来和朋友联系。她颤抖着摸出手机,屏幕上弹出一条陌生号码的消息:
“你好,我是李骁然。”
陈宜恩看着屏幕上的名字。原来还有人记得她的生日,还有人记得她。她握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反复摩挲,只回复了个问号,接下来的日子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两年了,他还记得她。那是不是意味着,她的生活,或许还有一点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