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枭的苏醒,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浅滩聚居点漾开一圈复杂的涟漪。对大多数普通居民而言,这只是老疤头儿那几位“贵客”中又一人从伤病中恢复,或许能让这个临时团队更强一点,但也仅此而已。笼罩在聚居点上空的,依旧是南边铁锈镇覆灭带来的沉重阴云,以及海雾深处日渐清晰的威胁。
但对于老疤、灵狐、铁面,以及刚刚加入核心圈的枯叶而言,夜枭的苏醒意义重大。他不仅是战友,是“钥匙”的持有者,更是林博士留下的最后线索的直接关联人。他的意识深处,或许还沉睡着关于灯塔、关于“回响计划”、甚至关于“坐标”的更多信息。只是现在,谁也不敢贸然深入探究,怕再次触动那脆弱的平衡。
夜枭醒来的第二天下午,在枯叶的允许下,他被搀扶着参加了在老洞举行的一次核心会议。与会者只有老疤、枯叶、灵狐、铁面,以及负责防御和物资调配的两位浅滩老人——老鱼头和火姑。阿古守在洞口。
夜枭靠坐在一张铺着兽皮的旧椅子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些许锐利,只是深处还残留着大病初愈的疲惫和某种沉淀下来的东西。他安静地听着众人交换信息。
“……派去南边的人回来了,在距离我们大约半天路程的黑礁湾,发现了大量新鲜的血迹、破碎的骨甲,还有这个。”老疤将一块扭曲的、像是某种甲壳碎片的东西丢在中间的粗糙木桌上。碎片呈暗绿色,边缘不规则,表面有粘液干涸的痕迹,散发着一股甜腥与腐烂混合的怪味。“不是我们知道的任何一种海兽,也不是拾骨者常用的骨甲样式。上面……有被啃咬的痕迹,看齿印,像是那些发疯的拾骨者自己干的。”
枯叶拿起碎片,仔细端详,又凑近闻了闻,眉头紧锁:“混沌污染的痕迹很浓,带着一种……混乱的饥渴和攻击性。这东西的主人生前,神智应该已经彻底被扭曲了。铁锈镇幸存者说的没错,袭击者不只是被控制,很可能被某种力量引发了内在的疯狂和变异。”
“海上的怪声越来越近,夜里值哨的人说,有时能看到浓雾里闪过巨大的黑影,不止一个。”老鱼头声音干涩,仅剩的独眼扫过众人,“我们加固了栅栏,在几个关键位置埋了用废料做的简易陷阱,但……对付那些东西,恐怕用处不大。武器也缺,特别是能远程攻击的。鱼叉和自制的弓箭,对付皮糙肉厚的海兽都吃力。”
“食物和淡水还能支撑一段时间,但如果我们被围困,或者必须撤离,就远远不够。”火姑补充道,她管理着聚居点的物资,眉头拧成了疙瘩,“而且,这么多人,行动缓慢,目标太大。如果真像铁锈镇那样被大规模袭击,我们……”
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浅滩的防御,在那种规模的攻势面前,不堪一击。
“撤离是必要的,但目的地需要明确。”枯叶放下碎片,看向夜枭,“夜枭,关于‘灰烬圣所’和断崖角,你母亲留下的信息里,有没有提到过相关的内容?”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夜枭身上。夜枭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母亲留下的信息大多是破碎的指令和关于“钥匙”的叮嘱,关于具体地点……他闭上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口的模型挂坠。微弱的暖意传来,仿佛带着某种安抚的力量。
“妈妈没有直接提过‘灰烬圣所’这个名字。”夜枭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她留下的信息碎片里,有一句话提到过……‘北方的灯塔,是最后的守望,也是归途的起点’。还有,在描述‘坐标’所在的遗迹时,她说那里‘高踞于陆地尽头,俯瞰无尽之海,迷雾为其帷幕,星辰为其路标’。”
“陆地尽头,俯瞰无尽之海,迷雾帷幕……”老鱼头独眼一亮,“这描述,很像断崖角!锈蚀海岸向北延伸,最终会抵达一片高达数百米的绝壁,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海沟,常年被浓雾笼罩,据说连飞鸟都难以飞越。旧时代的地图把那附近标注为‘禁区’和‘未知区域’。如果说锈蚀海岸有哪里能被称为‘陆地尽头’,那只能是断崖角!”
“北方的灯塔……归途的起点……”枯叶沉吟道,“‘灰烬圣所’如果真如传说所言,是由旧时代灯塔堡垒改建,那这两者或许有关联。林博士知道这个地点,甚至可能暗示那里是前往‘坐标’遗迹的跳板或前哨站。”
“但传说也说,找到圣所的人都没回来。”铁面冷冷道,他更关心现实威胁,“也可能那是个陷阱,或者根本不存在。依靠一个传说和一块破牌子决定退路,太冒险。”
“我们需要更多信息,也需要验证。”灵狐开口道,她的目光锐利,“这块牌子,”她指向放在桌上的金属牌,“除了图案和模糊的字,有没有其他特别之处?枯叶先生,您能看出什么吗?”
枯叶再次拿起金属牌,这一次,他没有仅仅观察,而是闭上眼睛,将一丝极细微的、温和的秩序力量缓缓注入其中。金属牌微微一震,表面的锈迹仿佛活了过来,如同水波般荡漾了一下,露出下面更加清晰的纹路。中心灯塔图案的线条发出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淡金色微光,持续了大约两三秒钟,随即敛去,金属牌恢复了原状。
“有微弱的秩序铭文残留反应,结构很古老,而且……带有一种特殊的‘印记’或‘密钥’波动。”枯叶睁开眼,若有所思,“这牌子本身可能就是个信物,或者钥匙的一部分。在特定条件下——比如靠近目标地点,或者在某种能量场、特殊天象下——它可能会产生反应,指引方向。铁锈镇的头领说‘在特定的潮汐和星象下’,或许并非虚言。”
“也就是说,我们至少有了一个可能的方向,和一个或许能用的‘指南针’。”老疤总结道,手指敲击着桌面,“但眼前的问题是,我们能不能安全抵达那里,以及,什么时候走。”
“越快越好。”夜枭突然说道,他感觉到胸口模型挂坠传来一阵轻微的、带着警示意味的悸动,仿佛在呼应着远方浓雾中某种逐渐逼近的恶意。“那些东西……它们在靠近。我能感觉到……一种很模糊的……呼唤?不,是低语……充满贪婪和破坏欲的低语,指向这里,指向……”
他指向自己胸口的挂坠,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指向‘钥匙’。”
洞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夜枭的特殊感知,结合枯叶的判断和铁锈镇的先例,让威胁变得无比真切。
“撤离需要准备,也需要时机。”枯叶沉声道,“我们不能毫无准备地冲进北方的未知地域。至少需要筹集足够的物资,规划路线,并尽可能了解断崖角附近的情况。而且,夜枭的身体,至少还需要几天才能承受长途跋涉。”
“那就做好两手准备。”老疤拍板,“第一,立刻开始秘密准备撤离所需的核心物资——食物、水、药品、工具、武器,能带走的尽量带走,但要隐蔽,不能引起大规模恐慌。第二,防御级别提到最高,所有能拿武器的人都动员起来,布置更多预警和陷阱,尤其是靠近海边的方向。第三,派人去北边探路,不用走太远,但至少要摸清一天路程内的地形和潜在危险。人选要机灵,熟悉地形,最好能带点旧时代的勘测工具。”
他看向老鱼头和火姑:“老鱼头,你挑两个最熟悉北边海岸线的小子,带上还能用的望远镜和指南针,明天一早就出发,天黑前必须回来报告。火姑,你亲自清点库房,按……三十人,七天的量准备最便携的干粮和饮水,药品集中,交给枯叶先生统一保管分配。”
他又看向铁面和灵狐:“两位,防御和警戒,还有夜枭的安全,就拜托你们了。尤其是夜枭,他现在是那些东西的主要目标。”
最后,他看向枯叶和夜枭:“枯叶先生,请您继续照看夜枭的身体恢复,也请多指点我们如何应对那些……被混沌污染的东西。夜枭,你好好休息,尽快恢复体力,你的感知和那把‘钥匙’,可能是我们未来的关键。”
会议结束,众人各自散去,紧张地投入准备工作。浅滩聚居点表面上依旧维持着日常的劳作——修补渔网、晾晒海带、加固棚屋,但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已经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精明的居民能从老疤等人凝重的脸色、频繁的低声交谈、以及暗中进行的物资调配中嗅到危险的气息,但他们大多选择了沉默和服从。废土之上,能活到现在的人,都明白什么时候该问,什么时候该做。
夜枭被送回检疫洞休息。灵狐陪着他,铁面则去检查防御工事。枯叶去调配一些可能用到的药物,特别是应对外伤、感染,以及能临时提振精神的药剂。
靠在冰冷的岩壁上,夜枭看着洞口外灰蒙蒙的天空和翻涌的雾气,胸口的悸动感并未完全消失。模型挂坠持续散发着稳定的微光,温暖着他冰冷的皮肤,也对抗着体内那股蠢蠢欲动的黑暗。他能感觉到,挂坠似乎与某种遥远的存在,产生了极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共鸣。那共鸣的源头,似乎就在北方。
是“坐标”吗?还是“灰烬圣所”?
他不知道。但母亲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找到坐标,启动它……”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陷入掌心。身体依旧虚弱,但一股更强大的意志正在虚弱的躯壳下凝聚。他不能再成为累赘,他必须更快恢复力量,掌握“钥匙”,找到坐标。这不仅是为了母亲,为了沈砚姐,为了阿伦,也为了身边这些在绝境中依旧没有放弃他、保护他的人。
灵狐敏锐地察觉到了夜枭情绪的变化,递给他一碗温热的、加了草药根茎熬煮的糊状食物。“别想太多,先恢复。枯叶先生说你底子很好,恢复起来会比常人快。而且,”她顿了顿,声音压低,“我能感觉到,你体内那股新生的‘回响’,虽然微弱,但很纯净,它在帮你。”
夜枭接过木碗,慢慢吃着。食物粗糙,但带着草药的清苦和一丝暖意,顺着食道流入胃中,驱散着体内的寒意。“灵狐,你……现在能运用那种力量了?”他问。
“一点点。”灵狐没有隐瞒,简单说了枯叶这几天的指导和自己的初步体验,“铁面也是。不过我们的方式不太一样。枯叶说,这力量源于我们自身,也受我们自身特质影响。你的‘钥匙’……可能更特别。”
夜枭点点头,感受着胸口挂坠的温暖。他隐约能感觉到,自己体内除了那股新生的、微弱的秩序“回响”外,似乎还有某种更深沉、更庞大的东西,与模型挂坠紧密相连,只是被牢牢封锁着,无法触及。那是“钥匙”的真正力量吗?还是母亲留下的某种保护机制?
“等你好些,枯叶先生可能会开始引导你。”灵狐轻声道,“但现在,你需要休息。”
夜枭没有反驳,顺从地躺下。身体依旧疲惫,但精神却因为明确了目标而不再迷茫。他闭上眼睛,不再刻意对抗体内的黑暗,也不再急于探求“钥匙”的秘密,而是尝试着去感受那股新生的、微弱的秩序“回响”,如同感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洞外,海风呜咽,雾气翻涌。遥远的海平面上,低沉的、非自然的嘶吼声,似乎又近了一些。
浅滩的最后一夜宁静,或许,就快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