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发给林晚的信息，如同石沉大海，几天都没有回音。他并不急躁，林晚的身份敏感，调查需要时间，更需要谨慎。他按捺住性子，继续在修车行和狭小的隔断间之间两点一线地生活，像一块海绵，贪婪地吸收着一切可能有用的信息，同时不断完善着脑海中那个针对“前沿感知”和智慧城市项目的初步构想。

就在他几乎要将全部精力投入到这条新线索上时，一个意外的电话，将他拉回了另一条重要的关系线。

电话是顾乾坤打来的，直接打到了他新买的那个廉价手机上。老人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力度。

“小沈啊，晚上有空吗？陪我这个老头子吃个便饭，顺便，有件事想听听你的看法。”

沈砚心中一动。顾乾坤主动相约，绝不仅仅是“吃个便饭”那么简单。这很可能是一次非正式的“考较”，是决定他在这位深不可测的老人心中分量的关键节点。

“顾老相邀，是我的荣幸。您定地方，我准时到。”沈砚回答得恭敬而沉稳。

傍晚，沈砚仔细整理了一下自己仅有的几件还算体面的衣服，提前半小时来到了顾乾坤指定的一家私房菜馆。菜馆坐落在一个安静的胡同深处，门脸低调，内里却别有洞天，清雅幽静，显然是某些特定圈层人物私下相聚的场所。

服务员将沈砚引至一个僻静的包间。顾乾坤已经在了，正独自品着一杯清茶。见到沈砚，他微笑着指了指对面的座位：“来了，坐。不必拘束。”

菜式精致，但分量不多，重在品味。席间，顾乾坤并未急于切入正题，而是如同寻常长辈般，问了些沈砚的近况，聊了聊天气、茶道，甚至点评了几句当下的戏曲。沈砚均谨慎应对，言谈举止不卑不亢，既不过分热络，也无丝毫怯场。

酒过三巡，茶余饭后，顾乾坤放下茶杯，看似随意地提道：“小沈啊，上次听你聊那些市井经济，颇有些见地。最近我有个老朋友的子侄辈，遇到点麻烦事，我听着也觉得有趣，说来你听听，就当闲谈。”

沈砚心知，正题来了。他坐直了身体，做出倾听状：“顾老请讲。”

“是这样。”顾乾坤缓缓道，“我那位老朋友的侄子，在南边一个地级市搞了个小型工业园，主要是做五金加工和标准件生产的，聚集了二十几家小厂子。前几年借着政策的东风，发展得还不错。可这两年，问题就来了。”

顾老抿了口茶，继续道：“首先呢，是环保要求越来越严，很多小厂子的污水处理、废气排放不达标，三天两头被查，整改成本高，不少老板叫苦不迭。其次呢，是竞争越来越激烈，隔壁市搞了个更大的产业园，政策更优惠，抢走了不少订单。现在园子里不少厂子要么半停工，要么在勉强维持，拖欠租金、工人工资的事情也时有发生。我那老朋友的侄子，也就是园区管委会的主任，现在是焦头烂额，上面压指标，下面怨声载道。他想了些办法，比如统一建个污水处理厂，或者组织企业集体去跑订单，但效果都不太理想。资金、技术、市场，似乎哪一环都出了问题。”

顾乾坤说完，目光平静地看向沈砚：“小沈啊，你要是他，会从何处着手破这个局？”

这个问题，看似只是一个地方性的具体经济案例，但沈砚立刻意识到，这绝非简单的闲谈。顾乾坤是在考验他多方面的能力：对宏观政策（环保）与微观主体（中小企业）冲突的洞察力，对产业集群发展规律的理解，以及提出切实可行、而非纸上谈兵解决方案的能力。这远比分析某个具体产品的市场策略要复杂和深刻得多。

沈砚没有立刻回答。他闭上眼睛，大脑飞速运转，将顾老描述的情景在脑海中构建成一个动态模型。环保压力、成本上升、订单流失、内部恶性竞争……这是一个典型的低端产业集群在转型升级阵痛期面临的系统性困境。

几分钟后，沈砚睁开眼，目光清澈而坚定。他没有直接回答“怎么办”，而是先进行了诊断：

“顾老，您朋友侄子面临的，不是某个环节的单一问题，而是整个园区发展模式到了瓶颈期。统一建污水处理厂是‘治标’，勉强应对检查；组织跑订单是‘输血’，但若自身竞争力不强，血输进去也留不住。问题的根子在于，这个工业园区的产业形态过于低端、同质化严重，缺乏应对风险和市场变化的韧性。”

顾乾坤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沈砚得到鼓励，思路越发清晰：“所以，破局的关键，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而是要推动整个园区的‘系统性升级’。我认为可以从三个层面尝试，由易到难，循序渐进。”

“第一，短期突围：化被动为主动，抱团‘绿色化’。与其被动应付环保检查，不如主动将环保要求转化为市场优势。由管委会牵头，联合园区内有意愿的骨干企业，共同申请‘绿色工厂’或‘绿色供应链’认证。这不是形象工程，而是实实在在的市场通行证。很多大型企业、外资公司现在采购都看重供应商的环保资质。拿到认证，就等于打开了高端市场的大门。初期投入可以由管委会补贴部分、企业自筹部分、甚至尝试引入绿色金融资金来解决。”

“第二，中期造血：推动‘精细化’和‘协同化’。引导企业从低端价格战，转向细分领域的‘专精特新’。管委会可以组织行业专家，帮助企业分析自身优势，找到差异化定位，比如有的专攻某种高强度螺栓，有的专注某种耐腐蚀件。同时，建立园区内部协同机制，鼓励企业间订单共享、设备共享、技术交流，形成‘抱团取暖’的产业链小生态，降低内部损耗，提升整体效率。”

“第三，长期布局：尝试‘技术赋能’和‘模式创新’。探索与工业互联网平台合作，搭建园区级的云平台，实现订单协同、产能共享、供应链金融等数字化管理。甚至可以尝试由管委会或龙头企业牵头，成立一个技术研发中心，针对行业共性技术难题进行攻关，提升整个园区的技术壁垒。”

沈砚顿了顿，最后总结道：“这一切的前提，是管委会要转变角色，从‘管理者’变为‘服务者’和‘组织者’。核心思路是，将外部压力（环保、竞争）转化为内部升级的动力，将分散弱小的个体，整合成一个有品牌、有技术、有协同效应的产业集群。这个过程肯定艰难，但这是走出困境的唯一途径。”

沈砚说完，包间内陷入一片寂静。顾乾坤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深邃地看着沈砚，仿佛要重新审视这个年轻的修车工。

良久，顾乾坤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真正意义上的笑容，那笑容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一丝……欣慰？

“好！好一个‘系统性升级’！好一个从‘管理者’到‘服务者’！”顾乾坤抚掌轻叹，“小沈啊，你这一番见解，鞭辟入里，高屋建瓴，哪里像是个困于市井的年轻人能说出来的？便是很多浸淫经济领域多年的学者官员，也未必有你这般清晰的思路和可行的路径！”

沈砚心中暗凛，知道自己的表现可能有些“过”了。他连忙谦逊地低下头：“顾老过奖了。我只是平时喜欢瞎琢磨，纸上谈兵而已，让您见笑了。”

“不，这绝不是纸上谈兵。”顾乾坤摆摆手，目光灼灼，“你提出的‘绿色认证’打开市场、‘专精特新’差异化竞争、‘工业互联网’赋能，这些都是切中肯綮的实招。尤其是将外部压力转化为内部动力这个思路，很有辩证法嘛！”

老人似乎心情极好，亲自给沈砚斟了杯茶：“我那老朋友的侄子，要是能听到你这番话，怕是茅塞顿开啊。小沈，你真是每次都让我惊喜。”

沈砚双手接过茶杯，恭敬道：“能对顾老有所助益，是我的荣幸。”

顾乾坤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忽然话锋一转：“小沈啊，以你的才华，困在修车行，实在是明珠蒙尘。有没有想过，换一个更大的舞台，做点更有意义的事情？”

沈砚的心猛地一跳。他知道，真正的试探，或许现在才刚刚开始。顾老抛出的，可能不仅仅是一份工作，更是一个通往他所需资源和视野的潜在阶梯。

但他同样清楚，越是诱人的机会，背后可能隐藏着越大的风险。他必须谨慎再谨慎。

“顾老，”沈砚抬起头，目光坦诚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和坚持，“您的厚爱，我心领了。只是……我目前还有一些私事未了，而且习惯了自由散漫，恐怕难当大任。在修车行，虽然清苦，但图个心安。”

他没有完全拒绝，也没有立刻接受，而是留下了回旋的余地。

顾乾坤是何等人物，自然听出了沈砚的言外之意。他并不强求，只是笑了笑：“人各有志，不强求。不过，我这老头子闲来无事，就爱找人聊聊天。以后若再遇到什么有趣的经济现象，或者棘手的难题，少不得还要再来叨扰你这位‘小诸葛’了。”

“顾老随时吩咐。”沈砚恭敬应答。

这次饭局，在看似轻松的氛围中结束。但沈砚知道，他在顾乾坤心中的分量，已然不同。他通过了一次重要的考较，为自己赢得了一张更高级别的“门票”，但也无疑引起了这位老人更深的好奇。

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夜风微凉。沈砚知道，他正走在一条越来越窄、也越来越高的钢丝上。下方是万丈深渊，而前方，迷雾重重，唯有步步为营，才能抵达彼岸。

而林晚那边，关于“前沿感知”的回信，也该来了吧？他感觉到，所有的线索，似乎正在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下，缓缓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