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美术馆的现代建筑本身就如同一件艺术品,流畅的线条与巨大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周末的上午,前来观展的人络绎不绝。
顾景深在入口处等待,看着清璃从出租车上下来。她今天穿了一件烟灰色的羊绒大衣,衬得肤色愈发白皙,长发自然披散,简约而知性。她抬头望向美术馆宏大的建筑体时,眼中流露出一种他熟悉的、混合着好奇与审慎的目光。
“等很久了吗?”她走近,带来一丝微凉的空气。
“刚到。”顾景深微笑,很自然地将手中的热饮递给她,“天冷,暖暖手。”
是一杯她上次提过还不错的红枣桂圆茶。清璃接过,温热的触感从掌心直达心底。“谢谢。”
“我们进去吧,这个展似乎很受欢迎。”顾景深很自然地虚扶了一下她的后背,引导她走向检票口,动作礼貌而克制。
特展的主题是“生命之象:古代艺术中的医学与身体认知”。展厅布置得颇具巧思,灯光聚焦在一件件珍贵的展品上——古老的医疗器械拓片、描绘采药制药场景的古画、带有医学铭文的青铜器、甚至是保存完好的古代手术模型。
清璃一进入展厅,神情便专注起来。她看得极慢,几乎在每一件展品前都会驻足良久。她的目光不再是平日那种略带疏离的平静,而是闪烁着锐利的光彩,仿佛在与千百年前的先贤隔空对话。
顾景深陪在她身边,并不多言,只是偶尔在她目光停留某处时间过长时,才会低声读出旁边的解说词,或是分享一两点自己从现代医学角度出发的看法。
在一幅巨大的《本草纲目》药草图谱影印画卷前,清璃几乎屏住了呼吸。图谱绘制精细,每一种草药都栩栩如生。
“蓼蓝,”她忽然轻声指着一处,“染色之外,更能清热解毒,捣烂外敷可治疮痈。”她又指向另一种,“这是紫苏,解表散寒,行气和胃,煮水饮下,对风寒初起极有效。”
她的语气笃定而自然,仿佛这些知识早已融入她的血脉。旁边一位同样在看展的老先生闻言,惊讶地推了推眼镜,赞叹道:“小姑娘很懂啊!现在年轻人知道这些的可不多了。”
清璃微微一怔,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下意识地看向顾景深。
顾景深只是对她温和地笑了笑,眼神里没有丝毫怀疑,只有欣赏。他对那位老先生点点头:“她确实对这些很有研究。”自然而然地为她解了围。
他心中的疑团其实在不断扩大。她的知识并非停留在理论,更像是一种经过长期实践形成的、近乎本能的理解。这绝不仅仅是“家里有长辈行医,耳濡目染”所能解释的。
走到一个展示古代针灸理论和铜人模型的区域时,清璃的眉头微微蹙起,盯着那具标注为“宋代天圣针灸铜人(复制品)”的模型,目光中带着一种专业的审视,甚至是一丝极轻微的…不认同?
“有什么不对吗?”顾景深敏锐地察觉到,低声问。
清璃犹豫了一下,指着铜人身上一处穴位的标注:“这个…‘风池穴’的定位,似乎与我所知的…嗯,与某些更古老的流派传承略有出入。深刺此穴,若偏差分毫,风险不小。”
她的用词极其谨慎,但那份深入骨髓的专业自信却难以完全掩盖。顾景深是外科医生,对人体结构了如指掌,他能听出她话语中的分量。
他没有追问“是哪些古老流派”,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来中医博大精深,流派传承之间也有诸多细微差别。”
清璃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如常,才暗自松了口气,轻轻“嗯”了一声,将视线转向别处。
观展的尾声,他们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看到一组敦煌壁画的临摹图,描绘着古代医者为患者诊治、制药的场景。画面古朴,笔触间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温度。
清璃静静地望着那些画面,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仿佛透过斑斓的壁画,看到了另一个时空的自己。曾几何时,她也曾在那深宫一隅,默默地翻阅医书,捣弄药材,用这种方式来度过无数个漫长而孤寂的日夜,寻找一丝存在的价值。
“很像,对吗?”顾景深的声音在一旁轻轻响起。
清璃心头猛地一跳,倏然转头看他。
只见顾景深的目光并未落在她身上,而是依旧看着那幅壁画,语气带着感慨:“无论科技如何进步,医学的外壳如何变化,其核心——医生对患者的这种专注与关怀,似乎跨越千年都未曾改变。”
原来他指的是这个。清璃高悬的心缓缓落下,泛起一丝复杂的滋味,有释然,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点了点头:“是啊,从未改变。”
从美术馆出来,已是午后。阳光正好,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饿了吗?”顾景深很自然地问道,“附近有家不错的江南菜馆,口味比较清淡,应该会合你胃口。”
清璃确实有些饿了,点头同意。餐馆环境雅致,他们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点菜时,顾景深很自然地将菜单先递给她,在她犹豫时,会推荐一两个招牌菜,并细心询问有无忌口。
饭菜可口,气氛融洽。他们聊着刚才的展览,聊着工作中的趣事,话题轻松而愉快。顾景深言行举止间透露出的尊重与体贴,无处不在,却又恰到好处,不会让人感到丝毫压力。
清璃慢慢地放松下来。她看着他坐在对面,耐心地剔掉鱼刺,将最嫩的那块肉自然然地夹到她的碟子里,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她心中某处微微一动。
曾几何时,她也曾渴望过这样一种平淡而真实的温暖。不需要惊天动地,只是这样被人自然地记挂着、照顾着。
“今天……很开心。”吃完饭,喝着餐后清茶时,清璃轻声说。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情绪。
顾景深看着她眼中浅浅的笑意,自己的嘴角也不自觉地上扬:“我也是。”
送她回去的路上,车内放着舒缓的音乐。等红灯的间隙,顾景深状似无意地提起:“对了,下下周我们医院有个年度慈善晚宴,可以带一位同伴。如果你那天晚上刚好有空,又不太觉得无聊的话……愿不愿意来做我的女伴?”
他的邀请依旧带着那份特有的体贴,给她留足了拒绝的空间。
清璃沉默了片刻。慈善晚宴?那听起来像是另一个离她有些遥远的世界。但看着他温和的侧脸,想到今日的轻松与愉快,她心中的忐忑慢慢被一种想要尝试的冲动取代。
“我需要……穿什么比较合适?”她问,这相当于默许了。
顾景深眼中的光彩瞬间亮了起来,他微笑道:“不用担心,交给我。如果你愿意,周末我可以陪你去选一件合适的礼服。”
车停在公寓楼下。这一次,道别时气氛似乎有些微妙的不同。
“谢谢你今天的邀请,景深。”清璃解开安全带。
“是我要谢谢你愿意来。”顾景深看着她,“好好休息。”
她点点头,推门下车。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车还停在原地,仿佛要确认她安全进入楼道。
一种安心的感觉包裹着她。
回到安静的公寓,清璃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顾景深的车缓缓驶离。她抬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唇角,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今日不自觉扬起的笑意。
那种心悸般的不安感,似乎很久没有出现过了。那个遥远的、属于过去的阴影,正在被眼前真切而温暖的现实一点点驱散。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仿佛还带着美术馆里淡淡的陈旧纸张与消毒水混合的味道,以及餐桌上那杯清茶的余香。
新的世界,新的生活,或许还包括……一段新的可能。
这一次,她想要试着伸出手去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