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四载,上元夜。
大唐都城长安,化作了一片不夜的人间天宫。朱雀大街上,灯轮如炬,火树银花,几乎要将漆黑的夜空灼烧出洞来。空气中弥漫着烤胡饼的焦香、贵族车驾掠过后留下的奢靡香料味,以及熙攘人流汇聚而成的、带着酒意的喧腾热气。胡商牵着骆驼,挤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眼中倒映着这片他们从未在故乡见过的璀璨。舞姬的铃铛声、乐师的琵琶曲、百戏者的喝彩,与百姓的欢笑惊叹交织,奏响了这盛世最华美的乐章。
在这极致的喧嚣之上,临近西市的一处略显偏僻的坊墙高阁上,一个青衫男子却仿佛置身事外。
窗外的万家灯火落在他眼底,并未点燃多少欢愉,反而映照出一种疏离的沉静。面前支着一方小案,宣纸铺展,笔墨俱备,修长的手指自然垂落,指节处沾着些许未曾洗净的黛青与朱砂色。
“陆郎君,快请,快请!”一个略显焦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凝望。来的是一位身着锦袍、体态臃肿的富商,身后跟着几名屏息凝神的仆从。“贵人已至偏厅,就等您这丹青妙手,留下今夜欢容了。”
陆栖砚微微颔首,脸上是惯常的、略带淡漠的礼貌:“这就来。”
他收拾画具,目光最后掠过窗外,视线越过那令人目眩神迷的灯海,落在远方那一片沉默、在夜色中仅显露出巍峨轮廓的宫城阴影上——大明宫。那里是一切繁华的心脏,也是他父亲命运的终结点,更是他此生不愿再触碰的禁区。
若非为了筹措南下扬州的路资,他绝不会接下这桩差事。为一位不愿透露姓名、但排场极大的“贵人”画像,酬金丰厚得令人不安。
偏厅内,烛火通明,却比外面冷清许多。那位“贵人”背对着门,正观赏壁上的一幅骏马图,身形异常高大魁梧,几乎像一头披着华服的熊罴,即便只是静立,也透出一股迫人的压力。周围侍立着几名精干的护卫,眼神锐利,扫视着每一个角落,包括刚进门的陆栖砚。
富商谄笑着请贵人入座。
当那人转过身时,陆栖砚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是一张粗犷而富有侵略性的脸,眼细如缝,却精光闪烁,络腮胡须打理得整齐,却难掩蛮横之气。他穿着汉家袍服,但举止间总有种格格不入的草莽与倨傲。陆栖砚认得这张脸——或者说,长安城里没人不认得这张正圣眷优渥、权倾朝野的脸。
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
安禄山似乎心情极佳,呵呵笑着,用带着浓重胡腔的汉语说道:“画师?某家听闻你是长安最好的相师,笔下能留人真魂?来,给某家画好看些,重重有赏!”笑声洪亮,却莫名让人感到一阵寒意。
陆栖砚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垂眸敛目:“不敢当。请安中丞安坐。”他用了安禄山的御史中丞衔。
作画的过程安静得令人窒息。只有画笔在纸上游走的沙沙声,以及安禄山偶尔因不耐久坐而发出的轻微摩擦声。陆栖砚全神贯注,目光如刀,剖析着眼前这张充满矛盾的脸——憨厚与狡黠,豪爽与阴鸷,忠诚与……某种深藏不露的贪婪。他笔下不止在勾勒形貌,更在捕捉那份几乎要破纸而出的令人不安的野心。
就在画作即将完成,陆栖砚为其点睛的刹那——
“走水了!走水了!”
窗外突然传来凄厉的呼喊,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远处,西市的方向,一团赤红的火舌猛地蹿起,贪婪地舔舐着夜空,与满城的喜庆灯火形成了骇人的对比。惊呼声、哭喊声、杂乱的奔跑声瞬间取代了之前的欢腾。
偏厅内也是一阵骚动。安禄山的护卫立刻簇拥到他身前,神色警惕。安禄山本人则猛地站起身,脸上的笑意消失无踪,细小的眼睛眯得更紧,盯着起火的方向,表情不是惊慌,而是一种深沉的、难以捉摸的阴鸷。
“好端端的,怎会起火?”他喃喃道,声音低沉如闷雷。
几乎是同时,一名护卫匆匆走入,无视陆栖砚的存在,径直在安禄山耳边低语了几句。
安禄山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恢复正常,却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挥了挥手,忽然转头看向陆栖砚,以及案上那幅即将完成的画像,脸上又堆起那副看似憨厚的笑容:“看来今夜不太平。画师,画得甚好!赏!”
一枚金锭被抛到案上。他却不等陆栖砚回应,便在护卫的簇拥下大步离去,甚至没有拿走那幅画。
富商连忙追出去相送,偏厅内瞬间只剩下陆栖砚一人。
窗外火光跳跃,映得他脸色明暗不定。他的心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不是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火灾,也不是因为安禄山的存在。
而是在那护卫低语的瞬间,在他高度集中的感知下,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几个模糊却关键的词:
“……粮仓……计划有变……灭口……”
以及,安禄山转身前,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冰冷杀机。
陆栖砚的目光落回案上。画中,安禄山的眼睛被他描绘得栩栩如生,那瞳孔深处,他凭借画师的直觉,无意中勾勒出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欲吞噬天下的凶光。
而窗外那场映红半边天的“意外”大火,正疯狂燃烧。
长安的上元灯节依旧喧嚣,但那喧嚣之下,某种冰冷刺骨的暗流,已悄然漫上了陆栖砚的脚踝。
他感到,父亲当年所遭遇的那张无形巨网,似乎再次无声地收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