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偏殿。
与其说是宫殿,不如说是一座被药香和沉檀气息笼罩的囚笼。厚重的帷幔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与生气,只余几盏长明灯在御座旁摇曳,将皇帝陈景琰的身影投在冰冷的金砖上,拉得细长而扭曲,仿佛一个随时会溃散的幽灵。
天都国的皇帝陈景琰,裹在明黄色的软缎常服里,深陷在铺着白虎皮的宽大御座中。他曾经或许英武,但如今岁月和疾病已将他掏空。面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眼袋深重,嘴唇泛着紫绀,唯有那双偶尔睁开的眼睛,还有着几分帝王的锐利和深不见底的猜疑。他手中下意识地捻着一串光滑的紫檀念珠,指节因用力而凸起。
周淳风跪在冰冷的金砖上,额头紧贴地面,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定,但胸腔里的心脏依旧擂鼓般狂跳。他尽可能用最平稳、最敬畏的语调,详细禀报了“荧惑守心”的天象,以及其预示的大凶之兆。他不敢隐瞒,也深知根本无法隐瞒,那赤红色的妖星高悬夜空,但凡懂些星象之人皆能看见。
殿内死寂,只有皇帝粗重而缓慢的呼吸声,以及那念珠珠子相互摩擦发出的细微“咯啦”声,每一声都像敲在周淳风的心尖上。
许久,上方传来一声沙哑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荧惑守心……三日了……咳咳……大凶……呵,朕的天下,难道已到了……咳咳……天人共弃的地步了吗?”
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被病痛折磨出的烦躁。
周淳风不敢抬头,颤声道:“陛下息怒!天象示警,乃是上天垂怜,警示人间或有不谐之事。若能修德省身,顺应天道,未尝不可转危为安……”
“不谐之事?”陈景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尖锐,“是朕失德?还是……这朝堂之上,这宫闱之内,有人……咳咳……有人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惹怒了上天?!嗯?”
他的目光猛地扫向殿下跪着的周淳风,虽然浑浊,却依然像鹰隼般锐利,充满了审视和压迫。
周淳风吓得浑身一抖,伏得更低:“臣不敢!臣万万不敢妄测!陛下乃真龙天子,德被四海……只是……只是……”他想起那四句谶语,冷汗再次涔涔而下,不知该不该说。
“只是什么?”陈景琰的声音冷了下来,“说!”
“只是……只是近日坊间……坊间悄然流传起四句谶语,不知起源,却传得极广……臣……臣夜观星象时,亦……亦曾有所感应……”周淳风心一横,磕磕巴巴地将那“朱雀焚翼,玄武承欢,青龙蛰伏,白虎临坛”四句念了出来。
念完后,他屏住呼吸,等待着天子的雷霆之怒。
然而,预料中的怒火并未立刻降临。殿内陷入一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陈景琰捻着念珠的手指停住了。他微微眯起眼睛,身体前倾,灯光照亮了他脸上深刻的皱纹和那种极度专注、甚至有些骇人的表情。
“谶语……”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咀嚼这两个字的含义,“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四象皆动,天下大乱之兆?”他猛地看向周淳风,“钦天监可能解其意?”
“臣……臣才疏学浅,只能略窥一二。”周淳风艰难地开口,“朱雀在南,或指南境不安;玄武主北,‘承欢’二字……甚为诡谲,难以索解;白虎在西,主兵戈,‘临坛’恐非吉兆……至于青龙……东方主生发,蛰伏或许……”
“或许什么?”陈景琰逼问。
“或许……或许意指东宫……”周淳风的声音细若蚊蚋,说完立刻重重磕头,“臣妄言!臣死罪!”
“东宫……”陈景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有痛心,有失望,有愤怒,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父亲的悲伤。太子近来的荒唐行径,他岂会不知?只是……那毕竟是他和已故元后唯一的嫡子,是他曾经寄予厚望的继承人。
难道上天示警,根源竟在东宫?
这个念头让他心如刀绞,又惊怒交加。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恭敬的通报声:“陛下,国师元璟求见。”
陈景琰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道:“快宣!”
周淳风心中却是一凛。国师元璟,他此时前来,是巧合,还是……
沉重的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修长的人影逆着门外微弱的光线走了进来。
来人一身素雅至极的月白道袍,宽袍大袖,墨玉般的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桃木簪束在脑后,面容清俊绝伦,肤色白皙近乎透明,一双凤眸深邃如寒潭,仿佛能洞悉世间一切奥秘。他周身似乎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疏离出尘的气息,与这奢靡压抑的宫殿格格不入。
他便是当朝国师,元璟。
元璟步履从容,仿佛踏着的不是冰冷的金砖,而是云端雾霭。他行至御座前,并未行跪拜大礼,只是微微躬身,执了一个道家礼数,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贫道元璟,参见陛下。”
“国师不必多礼!”陈景琰的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国师来得正好!周监正方才禀报,天现‘荧惑守心’之凶兆,且坊间有诡异谶语流传,朕心甚忧!国师通晓天命,可知此乃何故?上天因何降罚?”
元璟直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跪伏在地的周淳风,后者感到一道清冷的目光掠过自己的脊背,不禁微微一颤。
“陛下,”元璟开口,声音不疾不徐,自带一股令人心宁的奇异力量,“星象示警,乃天道运行之常,陛下不必过于忧心,伤及龙体。荧惑躁动,确主兵戈、灾祸,然并非无解。至于谶语……”他微微顿了顿,唇角似乎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意味不明的弧度,“贫道亦有所闻。世间愚夫愚妇,惯好以讹传讹,附会星象,陛下乃真龙天子,自有紫微帝星护佑,何必为些许流言所扰?”
他这番话,看似宽慰,实则什么实质内容都没说,既未否定凶兆,也未解释谶语,轻飘飘地将问题拨开,却又巧妙地将皇帝捧了起来。
陈景琰的眉头却并未舒展:“话虽如此,然天象谶语同时显现,岂是偶然?国师,朕命你即刻起,于观星台设坛作法,禳灾祈福,解读天意!务必给朕一个明白!”
“贫道领旨。”元璟躬身应下,神色依旧平淡无波,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话锋微微一转,“陛下,星象之变,关乎国运,亦关乎陛下圣体。贫道夜观星轨,见帝星之光虽略有晦暗,然根基犹固。陛下当下最要紧的,是安心静养,勿使外邪侵扰,勿令心绪动荡。贫道稍后会重新调配丹药,助陛下固本培元。”
提到丹药,陈景琰的脸色明显好看了许多。他近年来沉迷丹道,元璟所炼制的丹药,是他对抗病痛和衰老的唯一倚仗。
“有劳国师费心。”陈景琰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疲惫,“既如此,周监正,你便协助国师,一同观测天象,解读谶语,一有发现,即刻禀报!”
“臣……遵旨。”周淳风暗暗叫苦,让他和这位高深莫测的国师共事,无异于与虎谋皮,但他不敢有丝毫违逆。
“都退下吧。朕累了。”陈景琰挥了挥手,重新靠回御座,闭上了眼睛,脸上露出浓重的倦容。
“贫道告退。”
“臣告退。”
元璟和周淳风一前一后退出偏殿。
沉重的殿门在他们身后缓缓闭合,再次将那位病弱的皇帝与外界隔绝开来。
走到殿外廊下,远离了侍卫和内侍,周淳风才感觉那股令人窒息的压力稍稍减轻。他偷偷抬眼觑了一下前面的元璟。
月光洒在元璟身上,那身月白道袍仿佛流淌着清辉,更显得他飘然若仙,不似凡尘中人。他脚步未停,似乎根本没有在意身后的周淳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