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絮般的乱雪飘撒了整整一天一夜,皇城寂静,似在这一场雪夜里淹没了整座城的生息,就在昨天,北齐最年轻的,久负盛名的慧明法师,由当今圣上亲口下旨,处以火刑,今日午时三刻行刑。
自判决初下,从不曾下雪的北齐皇城开始落雪,大觉寺附近的百姓自发的跪在宫门口,求圣上明鉴,重新判罚,可什么也不曾改变。
午时,城郊菜市口有囚车一路行来,送行的人沉默着跟随在囚车两旁,车内的囚犯双手被缚于身后,白衣单薄,却依旧十分安静。
听说是在抓捕之时,为护无辜幼稚,慧明法师双目已伤,囚车之中的单薄身形确实双眼缠着几圈布条,可就算是这般落魄的境地,他依旧的平静的,如同每一次下山讲经说法,一身白衣,平和安静。
可这次,他要死了。
“和尚,你要死了!”沉默随行的人群中有好事者怕和尚眼睛瞎了,分辨不清将要到达行刑之地,也看厌了和尚这一派云淡风轻,这么大冷的天一路随行,谁不想见高僧跌下神坛,在生死大事面前幡然悔悟,痛悔自己的曾经,大声哭喊求告,狼狈的大闹刑场才算有趣。
可和尚依旧沉默。
刑场上高台已筑,以干草柴火堆积,慧明和尚被重新绑在油松木一人和抱粗的树干上,口中被塞入一团浸饱了水的棉布,火刑算是少见的极刑,这一方湿帕,算是维护和尚最后的体面,不会让行刑过程太过难看。
几桶松油下去,大火燃得极快,像是有火龙拔地而起,大火烧断和尚眼上的布条,露出两个空洞的眼窝,烈火灼灼,火中的身影在火光中明灭,漫天的飞雪扑卷进大火之中,像万千扑火的魂灵,想止息一场误火。
可火还是太大了,烧到和抱粗的油松木碳化断倒,燃了足足半个时辰的大火才缓缓熄灭,明灭的火星被还在不断下落的雪片覆盖。
无人敛骨,新雪为覆。
直到第二天,负责洒扫的刑役,自雪堆灰烬中扫出许多舍利,当场吓疯,丢掉扫帚,不住向灰烬处磕头告罪,行刑当日,押送和尚的几名衙役也迫于言论压力,全部罢差。
皇宫之内,看着青瓷瓮中收敛回来的舍利子,当朝天子突然抬首望向窗外,风雪未停,北齐的冬天很少落雪,上一场雪还在他们的少年之时,当时的和尚还不是慧明法师,还只是一个大冬天还被同门师兄弟欺负,要浣洗衣物,要砍柴挑水的小和尚;再后来,小和尚被赶去守佛塔,与高僧舍利相伴。
记得当时自己还调侃过他,问过和尚,把你烧了会不会也能烧出佛骨舍利?
天下人皆知是皇帝亲口下旨烧死慧明和尚,但只有寥寥几人知道圣旨之中所列罪名,□□惑众。甚至不是妖言惑众。
被民间传为北齐国宝之一的慧明法师,也曾经有传出过妖僧,艳僧的污名,至今仍然在茶馆酒肆中成传,如若不然,为何明明差一步就要刀兵相见的草原蛮族世子在出兵前见过慧明和尚之后就与北齐建立互市,十数年再未起兵戈;北地流民入城求告无门,圣僧入宫,直面天子颜,三日后北地流民得以安置。
他只是一个和尚,何来这样大的能耐,除了一副好皮相,难道还真能凭借佛法说动权贵?隐秘的绮念全在一场大火之后消弭。
北齐再无国宝圣僧,世间再无慧明法师。
慧明,智慧明达。
出自南北朝,达摩祖师《长明灯》
长明灯者,即正觉心也;
以觉明了,喻之为灯。
是故一切求解脱者,
以身为灯台,心为灯炷。
增诸戒行,以为添油;
智慧明达,喻如灯火,
当燃如是真正觉灯,
照破一切无明痴暗,
能以此法,转相开示,
即一灯燃百千灯,以灯续然,
燃灯无尽,故号长明。
慧明法师身陨的消息传到关外,镇守边关多年,以纪律严明著称的北齐名将威远将军卓平远头一次告了两个时辰的假,单骑策马向北齐皇城所在方向疾驰,消息从皇城传出来最快需要十五日,此时,不论他拥有如何绝世的神驹也是再不能来得及为和尚敛骨,更做不到为和尚鸣冤。
终于还是勒马,就近在最高远的一座山峰上,铺开一方白布,祭了两块油纸包好的素白米糕,一壶浊酒。
山风呼啸,他能听见塞外的风声,也能听见北齐皇城内风吹动菩提,万千菩提叶在风中舞动,风动,幡动,亦是心动。
漫漫黄沙之中,风沙不侵的那尊神佛还是毁在流言之下,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积年风沙吹苦,卓平远本只到中人之姿的外貌更显锋利的棱角,比起初时,他自己也能感受到自己沧桑了许多,但也早与往昔不同,他已经从平头兵长成了将军,在军中积威甚重,能见到和尚的机会也早不只在战后的祷祭。
“和尚,这次,换我祭你…”靠在嶙峋的山石一侧,朝着皇城的方向,将军仰头,灌入一口随身带出来的浊酒。
边塞没有好酒,冰冷的苦酒入喉,烫热的心绪依旧未平,直到风雪交落,拴在树边的战马在不远处踏蹄,将军才重又起身,将手中的酒壶一饮而尽,将地上的酒也尽数洒祭。
“和尚,下辈子别出生在权贵之家,就托生于边塞,边塞的风沙虽寒苦,但人情热暖,总不至于将你再困死于方寸孤寂。”
长河落日,大漠飞烟之前,卓将军赶回营帐内,在与副将交接好军务要事之后,盘旋于高空半日的海东青终于找到了需要传信之人,迎着风势盘飞降落在帅帐营前的木桩上。
刚刚走出帅帐的将军抬手解下海东青脚上的信桶将信纸展开,纸条上只有七个字:
合作,为和尚敛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