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房在走廊的另一头。他端着水杯,走得很慢,刻意避开人群。走廊上的同学们步履匆匆,讨论着刚才的题目、晚上的自习、周末的计划,充满了对未来的种种期待和轻微的焦虑。
而这些,都与他无关了。
他的未来,已经被压缩成一片模糊而黑暗的虚无。他所有的计划,所有的隐秘期盼,都在那张诊断书面前,碎成了齑粉。
他接热水时,手指有些不听使唤地微微颤抖,热水溅出来一些,烫红了手背,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
吃完药,他并没有立刻回教室。他需要一点新鲜空气,教室里沉闷的氛围让他感到窒息。
他慢慢地走下楼梯,来到教学楼后面一处僻静的小露台。这里平时人很少,只有几棵叶子快要落光的银杏树。
他靠在冰冷的栏杆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秋末的空气清冷而干燥,吸入肺里,却带着一种刺刺的感觉,引得他又想咳嗽。他强行忍住了,只是胸口闷得发慌。
阳光稀薄地洒下来,却带不来丝毫暖意。他看着远处操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那么鲜活,那么充满生命力,这一切都像是一幕与他无关的、无声的电影。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剥离。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看,是母亲发来的短信,很长,字里行间充满了担忧、无助和小心翼翼的叮嘱,问他感觉怎么样,药吃了没有,疼不疼,要不要她来学校看他……
林见清看着那条短信,眼眶一阵发热,视线迅速模糊起来。他死死咬住嘴唇,仰起头,努力把那股汹涌的泪意逼了回去。
不能哭。
至少,不能在这里哭。
他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才简短地回复了一句:【吃了,不疼,别担心,上课了。】
他不能再给母亲增添更多的负担了。那个家,已经因为他的病而摇摇欲坠。
收起手机,他下意识地又摸了摸口袋,指尖触到了那颗冰凉的水果糖。他拿出来,剥开已经有些皱的糖纸,将糖放进了嘴里。
熟悉的甜味再次蔓延开来。
但这一次,甜味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就被口腔里残留的药物苦涩味彻底覆盖、扭曲,最终变成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作呕的怪味。
过期糖。
原来真正的过期糖,是这种味道。
不是甜得发苦,而是连那点虚假的甜都迅速消散殆尽,只剩下赤裸裸的、无法吞咽的苦涩。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任由那令人不适的味道在口腔里肆虐,却没有把糖吐掉。
像是在自虐般地惩罚着自己,也像在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让自己牢牢记住这绝望的滋味。
露台入口处传来脚步声和熟悉的谈笑声。
林见清身体猛地一僵,几乎是仓皇地背过身,面向栏杆外的空旷,下意识地不想被人看见,尤其是……不想被他看见。
是江述和他的几个朋友。他们似乎只是路过,并没有停留。他们的谈话声清晰地传过来,在讨论着刚刚结束的物理小测,讨论着周末要去哪里打球,讨论着某个新出的游戏……
那些充满生命力的、属于正常少年的烦恼和快乐,像一把把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林见清的心上。
他听到江述的声音,带着一点懒散的笑意:“那道题其实有更简单的解法,晚上自习我写给你们看。”
他的声音那么近,又那么远。
林见清僵硬地站着,连呼吸都屏住了,直到他们的说笑声逐渐远去,彻底消失。
他才缓缓地松开了紧紧攥着栏杆、已经冻得发红的手指,慢慢地转过身。
露台上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的呜呜声,像是低低的哀鸣。
他低下头,看着掌心那颗被糖纸包裹的、只吃了一小半的糖,然后慢慢合拢手掌,将它紧紧攥在手里,直到糖纸尖锐的棱角刺痛了他的掌心。
他最终还是把剩下的糖,连同那令人作呕的滋味,一起默默地咽了下去。
就像他必须咽下这突如其来的命运,咽下这无望的爱恋,咽下这每一天、每一秒都在倒计时的、偷来的时光。
他整理了一下表情,努力让苍白的脸看起来尽可能“正常”一些,然后转过身,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回了那座喧闹的、却与他隔着一层玻璃的教学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