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你的草草儿拿给叶一峰扯,我们的草草儿,就不麻烦他扯了。”一个妇女对谭芝说,“有那么多男人在你身上扯草草儿,叶一峰想扯,恐怕也找不到几根了。”
“寡妇门前是非多”,这句话放在谭芝身上很恰当。每个月有几天深夜,谭家大院的几条狗就要乱叫一通,生产队里的人都晓得,又有男人摸进谭芝的屋里去了。有一次,刘家大院的刘国清摸到谭芝的屋里,发现住在谭家大院的谭志华躲在谭芝的门背后。两人打了一架,谭志华的额头上被打出一个大血口。第二天出工干活时,大家都嘲笑谭志华。谭志华气不过,扑向刘国清,两人在地里翻来滚去,谭志华被刘国清摁在地上翻不过身子,就在他的鼻子上狠狠咬了一口,竟把他的鼻翼咬掉一块。生产队长谭周礼为了主持公道,叫上几个男社员,扛着梯子爬上谭志华家的房顶,把上面的茅草全部掀了,让他全家人挨了两天雨淋。
生产队里有好几个男人为了谭芝打过架,这些男人的女人也打过谭芝好几次。有一次,妇女们在坡上的苞谷地里扯杂草,谭芝蹲在崖边撒尿,一只塑料化肥口袋罩在她的头上,紧接着,一顿拳脚砸在她的头上身上。谭芝扯开头上的口袋,头昏眼花地站起来,用手一抹,脸上火辣辣的痛,鼻子也痛,手心染了一片鲜血。过了几天,她脸上的伤口好了,竟然没有留下疤痕,一张脸还是白白嫩嫩的。她轻蔑地对大家说:“黑打老娘算啥子本事?有本事,就把自己的男人管好,不要让他往老娘床上爬!你们敢再打老娘,老娘晚上睡觉就不闩门了!”
这一次,叶一峰从城里回来,发现窖坑里的红苕不见了,立刻全身发软。他看看站在身边的谭芝,赶紧盖上窖坑盖子,拖着虚弱的双脚,想从她身边走过去。谭芝轻轻移动身子,挡在他的面前,高耸的乳峰快要抵在他的胸脯上了,衣服上一朵红色牡丹花趴在左边乳峰上,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他后退了一步。
“你怕我?”谭芝说。
“不怕。”叶一峰说。他第一次听谭芝自称“我”,而不是“老娘”。
“你的红苕,这么快就吃完了?”
“不是吃完了,是被别人偷了。”
“偷了?现在饿饭的人多得很,你自己不锁窖坑的盖子,怪哪个?”谭芝说。
“我没有怪哪个。”叶一峰说。
“那,你怪你自己了?”
“我也没有怪自己。”
“你是一个怪人。”谭芝说。
叶一峰不搭腔,绕过谭芝走了。谭芝在他身后说:“你跟我走,到我家拿点红苕。”
叶一峰没有听她的。他回到家里,把筲箕挂到墙上,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口袋。里面有小半袋苞谷粉,他倒了一点在一个碗里,掺了一点水,放了一小撮盐,揉成面团。他点燃灶膛里的柴火,把铁锅烧烫。他把苞谷面团揪了一小团,用手掌压成面饼。他把面饼放在滚烫的铁锅边,又放了一个。他把面团全部做成面饼,放在铁锅边,排成一个圆圈,在锅底掺了小半瓢水。一团蒸汽漫上来,他盖上锅盖,等着苞谷面饼在锅里焐熟。
谭芝提着一个布口袋出现在门口。她解开口袋,拿出一个红苕。
“我不要你的红苕。”叶一峰说。
“不是送给你的,是借给你的。”谭芝说,“你记得还我就是了。这些红苕有十五斤,我用秤称了的。”
这十五斤红苕,叶一峰吃了六天。他分三次把它煮熟,煮一次吃两天。当舀到最后一碗时,锅底已经凝结了一层灰白色的红苕糖浆。
第二天,又下雨了,生产队里歇工。叶一峰点燃灶里的柴火,舀了一瓢水。他找来一只碗,把上次在红旗文具店买的牛骨胶倒了一点在碗里,掺上水,把碗放在铁锅的水里,盖上盖子。锅里的水烧开了,叶一峰揭开锅盖,把融化的牛骨胶搅拌均匀,用油画笔刷在裁成十六开的图画纸上。刷了牛骨胶的图画纸不浸油,可以替代油画布。他做了十六张油画纸,把它摊在地上晾干。
下午,雨停了,刷了牛骨胶的图画纸也干了,叶一峰把它们收起来,放进写生夹的隔层里。他背上写生夹和装了油画颜料的帆布挎包,穿过松树林,来到小河边。
雨后的河水有一点上涨,空气更透明,远处的景物一目了然。一抹阳光从云缝里洒向岸边的石块和松树林,形成黑白分明的斑驳光影。叶一峰从这斑驳光影里看出了冷暖交织的丰富色彩——灰白色的岸边石块隐约透出淡淡的蓝色,闪烁着波光的河面也反射出天空淡淡的蓝色,而松树林的暗部,如树身和树冠的阴影部分呈现出略带红色的深褐色,与枝叶的明亮绿色和石头还有河水形成强烈的冷暖反差。叶一峰眼前的景物跳跃着丰富的色彩元素。他坐在一块石头上,把一张油画纸夹在写生夹上,从挎包里拿出十来管油画颜料,用削铅笔的小刀切开颜料的锡管封口,把颜料一一挤在调色板上。
叶一峰用一支二号油画笔蘸了一点熟褐颜料,在纸上勾勒出河流和树林的形状,描绘出河边石块的轮廓,然后用一支三号笔把锌白、钴蓝、赭石、玫瑰红调合成蓝灰色,用细密的笔触点染出天空。河流则加了一点熟褐一点翠绿。松树林的亮部,他用钴蓝、翠绿、柠檬黄调色,暗部则用群青、大红、炭黑掺进调色油,薄薄地涂上去。石头的暗部加了一点赭石,整个画面的色调和反差都明快起来了。他在接近地平线上面的天空加一点玫瑰红和锌白,一缕紫气便在天边流动起来。然后他用一支零号笔收拾了一下画面,描出一些树枝,在石头暗部加了一点蓝色的反光。
叶一峰花了三个小时,完成了这幅油画写生。他把眼前的色彩元素汇集到杂志大小的油画纸上,回到屋子里,把它用两根短竹扦钉在土墙上,让它晾干。浅褐色的土墙衬托出油画的醒目。这是一幅色调冷中带暖的油画,天空,河流和石头、树林的亮部都是明快的冷色,树林的暗部和石头的阴影由偏暖的色彩构成,在反光部分,有一抹凛冽的冷色。它安静地待在墙上,浓烈的颜料的气味和柴草味、烟火味混杂在一起。
叶一峰一有空就到四周写生。他画了石头堰闸,画了黄昏的山坡。他利用下雨的天气作画,因为下雨的时间是属于他的时间。他戴着草帽披着蓑衣在雨中作画。油画颜料拌着雨水,在涂了牛骨胶的纸上形成奇异的肌理。在一年时间里,他画遍了周边的景物。一直到有一天,他在一条古道边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