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杜润声说是要还那一顿,不过这里的菜,随便一样都不止一块六,他心里觉得像占人家的便宜。
杜润声笑道:“我也是不时常到这里来的,只是前一阵子发了点小财,想起家母对这里的烤乳鸽惦记的厉害,想要带一只给她,不然戏院西边路口那家羊汤馆子泡饼丝你我二人还不吃个爽快?又何必费这周张到这里来。”
那邱尺峨见他这样说,要是再推让,倒显得自己小气了,只好叹了口气道:“我常年在戏班子里,人家吃什么,我吃什么,没有点菜的习惯,杜少爷既然来过,还烦请杜少爷来安排了。”
杜润声闻声笑的爽朗:“那杜某就不客气了。”
纸质的菜单在华丽的玻璃桌面上被翻得清脆作响,铃兰花筒子包着的灯泡洒下暖黄的光,窗外的微风沿着窗框溜了进来,竟多有几分闲适凉爽。
再说沈确,他作别了杜润声独自晃着走到车边。
掏出一支烟叼在嘴里,手在西装裤的口袋里摸索着。
突然“嚓“的一声,蓝色的火焰摇摇晃晃的将烟头点燃,一缕微不可见的青烟在夜色里飘散。
一个穿着粉色旗袍的烫头女子,手里正拿着一盒火柴,一脸媚笑的朝他身上靠过来:“爷,等人呐?”
她那被脂粉刷的惨白的脸,在霓虹灯的照耀下,五彩斑斓。
沈确闻言叼着烟在驾驶位摸索了一阵儿,掏出来一双白手套,他娴熟的捏着手腕儿那位置在车窗边儿上抽打了两下,一边往手上套着一边问道:“是等人,怎么了?”
那女人见他带了白手套,脸上那笑一瞬间便挂不住了,整个脸上的肉训练有素的塌了下来,好像那瓦工砌砖的时候溢出来的泥巴,差点就要沿着脖子摊了一地。
“一个穷开车的穿的这样阔,得了什么毛病吧!”
她盘着胳膊翻了沈确一个大白眼,袅袅娜娜扭着身子咯噔咯噔的朝着那边路边刚停下来的车子走过去,那浓密的香水味儿也随着她走远了。
沈确看着她远走的背影,又吸了一口唇边叼着的烟,慢慢吐出白色烟雾,看来这年头各行各业生意都不怎样景气,从前她们这样的光在胡同里守着就忙不过来,如今都要到马路边上讨饭来了。
正想着,不远处的阴影里窜出来一个车夫,拉着黄包车悄不声儿的走到前面几辆的车边停了下来。
那车夫虽然拉着车,身上的衣服却不是拉车人常穿那样吸汗的背心,而是一件灰白色的对襟马褂,干瘦的身子将那衣服只能撑起几个角来,头上带着个黑色瓜皮帽。
瞧那身形,倒像是一个人,但是他虽手里拉着车子眼神却警觉的很,眼珠子不住的朝两侧瞟着。
沈确掐了手里的烟,往边上挪了两步,路边的树冠挡住了远处的灯光,正好把他的脸埋在阴影里。
远处传来高跟鞋和女人嬉笑的声音,正是刚才与他搭讪那个女人,这两句话功夫已经挽住了一个中年男人从那边过来了,看见人力车,冲他使了个眼色,那拉车的忙调了个头停在两人脚下,口里还要明知故问一番:“二位到哪里去?”
那女人叫那中年人搀着,婀娜多姿的将屁股放在车子座儿上才道:“我这心里纠结的紧呢,他们都说那新电影好瞧的很,可我这会儿吃了点酒却有点困,不知道瞧不瞧的明白呢!”
那电影院才开没几年,是洛北的新鲜玩意儿,大受年轻人欢迎。
欢迎的也未必是电影,毕竟从前哪有这样正当的人挨人的同坐一间黑屋子的?在这里倒成为了一件雅事。
这雅事自然是跟雅人做,这位与她同坐黄包车腋下夹着个公文包的中年人,想来不是要找她看电影去的,忙道:
“既然吃了酒,就先回去休息,明儿得空儿咱们再去妥了。”
“那听你的,就到东巷吧。”她倒小鸟依人的应下了。
这时候那拉着车的喊一声:“得嘞!您坐稳喽!”
这才将背躬成琵琶弯儿,抬起车子缓慢的朝着街道另一头跑去,他本来身体就消瘦,拉着车子在夜色里向前跑的样子,倒像一只农村人家拉磨的瘦驴子,脏兮兮,病恹恹。
洛北的世道是近年才混乱起来的,但三教九流是从历来就有的,沈确从前不是没见过他们这样混口饭吃的人,只是没想到如今这一行都要套词儿表演了,搞得他们是要去做什么体面的事情一样,其实看梳妆打扮,还有那飘香十里,又能瞒过谁的眼睛?
那车夫和他手里的黄包车的影子被路灯拉的老长,沈确将口中的烟狠抽了一口,才又慢慢的吐出些来白色的烟雾来。
三年又十个月。
他又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