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会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吗?那种感觉,一切都对,一切都熟悉,熟悉到像一件穿旧了的贴身里衣,每一寸纹理都细细摩挲着皮肤,倒是露出了一种梦境的诡谲。
林谟的目光落在瑾华身上,看她因辣意微微泛红的耳尖,看她习惯性地舔去唇边一点红油,每一个细节都分毫不差地复刻着他珍藏的影像。
心口被一种巨大的酸涩涨满,沉甸甸地往下坠,他垂下眼,眉角那颗小小的痣在晃动的水光里,像一滴凝固的墨,又像一个醒目的瑕疵,点在这片过分完美、过分苍白的幻梦之上。
林谟很喜欢瑾华的眼睛,那双眼睛,清亮如星竹台榭下的溪水,此刻只倒映着他一个人的影子。
巨大的渴望瞬间勾住了他的心神,像跋涉在无尽雪原的旅人,骤然看见温暖的篝火,明知那火焰或许是一番幻象,是海市蜃楼,脚步却已不受控制地朝它挪去。
理智在尖锐地嘶鸣,警告他这是孟黄粱精心编织的陷阱,是甜美致命的毒药,可心底那个巨大的空洞,那个名为「林瑾华」的空洞,被这虚假的暖意短暂填满,带来的慰藉是如此汹涌,几乎冲垮了他所有清醒的堤坝。
他羡慕林瑾华,很羡慕。
她一出生就有父母疼爱,父亲是堂堂的林州刺史,自幼享尽荣华,娇生惯养,他的父母受百姓爱戴,她也很会和平民相处,她有喜欢和她玩闹的哥哥,从小带着她调皮捣蛋,所有人都不会说她什么,不会说她不对,母亲会教她礼仪会教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自己也成长的很好,这几乎是完美的幼年成长。林瑾华身上也带着林氏的责任和小心处事,她也确实害怕会对家族不利,但是,没有人会真的怪她,她所遇见的人都很好,都能够理解她的所作所为,人生极乐之中,父母安在,家中和美,手足情深,得遇知音,师长关爱,万众爱戴……为什么她都有呢?
纵使自己忘却了一切,心底那份渴求还是驱动着林谟去羡慕,甚至可以说是忮忌,他甚至不太懂,为什么自己会这样的羡慕。可即便是这样,他也没有想过真的代替林瑾华,她活的这么幸福,他缘何要去破灭呢?
在之后苏醒意识以后,在逐渐的和林瑾华相处以后,他心中的那份忮忌变作了虚无缥缈的齑粉,他好像明白了,为什么。
她光芒万丈的幸福之下,生出一种慷慨的暖意,这暖意并非刻意施舍,而是她天性中流淌出的溪流,自然而然,泽被所及。
林谟越是贪恋,沉醉感就越是清晰,心底那份小心翼翼隐藏的爱意便越是沉重。
他像一个窃取了珍宝的贼,在黑暗中贪婪地汲取着不属于自己的温度,这份暖意是林瑾华随手分给身边人的阳光,于她不过是举手之劳的善意,于他,却是足以燎原的星火。他在自己的梦里编织了一个只有他和她的梦,却又知道这是饮鸩止渴。
“够了,这样……就够了,我,该走了。”他自己这样说着,正对上那个如往常一般忙碌的身影,深呼吸一口气,指尖迸发出灵力,使得眼前的景色消失殆尽。
林谟独自站在虚无空白的幻梦之中,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孤寂的从前。
……
孟黄粱能看到梦境里的一切,食人梦境是一大乐趣,看人是如何陷在梦里的,又是另一大乐趣了。
“呵,居然肯放弃自己最爱的事物,妾身倒是来了兴趣了,只是……极致的爱背后就是极致的恨了,没人能从噩梦中逃脱。”孟黄粱的眼神闪着危险的光。
林瑾华不知道是怎么进入梦的,这个梦和上次那个小貘妖简直就是皓月对萤火的程度,光是走一步就能感觉到十足的压抑感和梦境的诡谲。
虽然这可能只是主人的心境受到了梦主的影响,孟黄粱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她能无限放大人心的阴暗面。
虚无的空白如同粘稠的墨汁,包裹着林谟,沉重得令人窒息。
他刚刚亲手撕裂了那个温暖得令人心碎的幻梦,代价是更深、更冷的孤寂,空洞非但没有填满,反而被绝望凿得更深,边缘粗糙地摩擦着他残存的意识。
他放任自己在这片意识的黑海中沉沦,似乎只有彻底的虚无才能麻痹那份贪恋与自厌。
孟黄粱慵懒地斜倚在梦境与现实交界的阴影里,指尖缠绕着一缕如烟似雾的梦丝,上面正映着林谟在空白中沉沦的景象。
表情似笑非笑,眼中却无半分暖意,只有冰冷的兴味,说:“啧,真是情深义重呢,亲手掐灭自己的美梦。”她指尖轻轻一捻,那缕梦丝倏地燃起幽蓝的火焰,火焰中幻化出无数林瑾华或笑或嗔的破碎剪影,“可越是情深,那恨的种子,就埋得越深……妾身最喜欢看这种挣扎了。”
与此同时,林瑾华正深陷于一片诡谲的森林之中。这并非寻常的树林,树干扭曲如痉挛的肢体,树叶是无数细小的、闪烁幽光的眼睛,脚下是粘腻湿滑、仿佛有生命的黑色苔藓。空气沉重,弥漫着腐朽的恶臭,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粘稠的糖浆,压抑感如影随形。
她知道这是孟黄粱的领域,其强大远超之前的小貘妖,这梦境的每一丝纹理都浸透着主人扭曲放大的阴暗。
“林谟……”她低声呼唤,声音在这片诡异的林间显得微弱而单薄,瞬间被扭曲的枝叶咀嚼吞噬。
没有回应,只有树叶眼瞳齐刷刷转向她的方向,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她凝神感知,试图捕捉林谟那熟悉的灵力波动,却如同在海中捞针,只有一片混沌的恶意。
她想起孟黄粱的能力——无限放大内心的阴暗。林谟那样内敛深沉的人,心底会藏着怎样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黑暗?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紧,步伐更加坚定。
无论如何,必须找到他。
她小心翼翼地穿行着,避开那些试图像枯手一样缠绕她脚踝的藤条,突然,前方传来压抑的低吼和灵力碰撞的闷响。
拨开一片布满尖刺的荆棘帘幕,眼前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冷气。
林谟正机械地挥动着灵力,每一次攻击都带着同归于尽的狠戾,目标直指空地中央。
“阿谟!”林瑾华失声喊道,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立刻意识到,他被自己的梦控制了。
林谟听到声音,猛地转过头。那双空洞的眼睛在看到林瑾华的瞬间,骤然爆发出更加炽烈、更加扭曲的怨恨,那怨恨如此浓烈,几乎凝成实质的黑色利箭,直刺林瑾华的心脏。
“为什么……”他声音已经哑了,如同砂纸摩擦,“为什么你能有这一切?父母的宠爱,无忧的童年,所有人的包容……”他放弃了攻击,转而将所有的怨毒都倾泻向林瑾华。
林瑾华被这突如其来的、直指核心的质问和那滔天的恨意震住了,她从未想过,在林谟平静甚至略带疏离的表象下,竟潜藏着如此激烈的情感。
但此刻来不及,强烈的危机感让她瞬间拔剑,清冽的剑光划破粘稠的黑暗,中正平和的灵力,斩向那些怨气鬼爪。
剑光与怨气碰撞,发出嗤嗤的腐蚀声。怨气鬼爪虽然被斩断,但那蕴含其中的负面情绪却如附骨之蛆,顺着剑身蔓延,试图侵蚀她的心神。
林瑾华感到一阵眩晕,无数阴暗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滋生——怀疑、猜忌、对林谟动机的揣测……